“果然是你。”
话音未落,忘忧仙君已并指如剑,一道寒芒闪过。那修士丹田处爆开一团血雾,连闷哼都来不及发出,便如破布般瘫软在地。
宋词安尚未从方才的震惊中回神,便觉一道清冷目光落在自己颈间。
他心头一跳,不待忘忧仙君动作,立即会意:“师尊且慢!弟子自己来!”
话音未落,他已利落地解开衣襟。
春寒料峭中,那节修长的脖颈已光洁无瑕。
虽看不见自己后颈,但从师尊微扬的唇角与舒展的眉宇,他便知那纠缠多时的恶咒已然消散。
“走。”
一字既出,宋词安只觉腕间一紧。待回过神来,二人已立于云端灵舟之上。
他匆忙拢好衣衫时,余光瞥见师尊的视线早已越过重重云海,投向远方天际。
宋词安喉头微动,千般思绪哽在心头。
他早知八皇子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具下藏着豺狼之心,却未料想即便自己步步退让、明言自己无意皇位,那人仍要赶尽杀绝。那些假意嘘寒问暖的关切,那些故作兄友弟恭的亲近,原来都是为了今日这记穿心毒箭。
回想那些阴暗岁月——缠绵病榻的日日夜夜,汤药浸透的苦涩年华。而今好不容易挣脱病魔,却又陷入这般骨肉相残的泥沼。
指节攥得发白,眼眶却先一步背叛了他的克制,泛起一片猩红。
灵舟穿行间,宋词安思绪纷飞,而忘忧仙君一直看着飞逝而过的茫茫云海。
散乱的视线不经意划过师尊清绝的侧颜——玉雕般的下颌线没入云纹衣领,在阳光中镀着一层朦胧金边,映得那银纹面具也失去几分颜色。
忽而想起,面前这位一直被人诟病的仙君,已为他两度出手。一次救命,一次解厄。
胸腔里顿时涌起温热潮意,他整肃衣冠,朝着那道背影深深拜下:“弟子蒙师尊再造之恩,此身此命皆系仙君所赐。往后岁月,定当……”
言语未尽,忽见师尊广袖流云般拂过。
未回首,未言语,只一缕清风托着一股柔和灵力,将跪地的宋词安轻轻裹起。
仙君依旧凝望着脚下苍茫群山。流云掠过他的面具,将未尽之言都揉碎在猎猎风声中。
忽地,忘忧仙君眸光一凝,袖中飞出一道青木灵符。
只见符上朱砂符文骤然亮起,明灭闪烁如风中残烛。不过瞬息,那符文灵光尽散,整块符箓“咔”地一声裂作数段。
忘忧仙君面色一沉。
手掌用力一握,碎木在他掌心瞬间被灵力碾作细尘,随袖一扬,簌簌散入春风。
待宋词安反应过来,灵舟已猛地调转方向,向西疾掠。
舟身灵气暴涨,如白虹贯日,破空之声铮然,眨眼间已在天际化作一道流光残影。
~~
前越湾,这座横亘于人魔两界交界处的边陲小城,此刻正浸在融融春色之中。
沿街桃树灼灼其华,粉白花瓣与魔界边境的幽紫异卉交相辉映,恍若天神执笔,将人间胭脂与魔域磷粉泼洒成一幅瑰丽画卷。春风过处,酒肆蒸腾的炊烟与洞窟飘来的冷香纠缠缭绕,竟调和出几分亦真亦幻的朦胧意趣。
当忘忧仙君携弟子踏足此地时,已是两日之后。
宋词安只觉周身桎梏尽消。昔日沉疴如晨雾尽散,连步履都透着轻快。
犹记得在灵舟之上,灵气首次在经脉中奔涌如春溪的景象——那些晦涩多年的心法关窍,竟如冰凌溶解般层层化开;气海中沉寂的灵力更似枯木逢春,不仅运转无碍,反倒比寻常修士更添几分蓬勃之势。
仿佛天道终是怜他蹉跎,要将经年的亏欠,尽数化作春风渡还。
忘忧仙君目光掠过徒弟舒展的眉宇,眸底霜色竟也承住了一缕春风。
他素来厌憎尘世纷扰,更不喜与人相近。可此刻,看着宋词安神采奕奕的模样,几日舟车劳顿带来的烦厌,竟也淡去几分。
另外,这两日朝夕同行,忘忧仙君也看出些徒弟的好处——宋词安进退知礼,言谈间常能察他未诉之意。
这般伶俐乖巧,让他素来紧绷的肩线,不知不觉松了几分。
忘忧仙君静立片刻,眸光落在正凝望街景的身影之上。
衣袂未动,人已至其侧。
宋词安忽觉袖间无风自动,回首便撞进师尊清冷的视线里。
不及开口,只见玉白指尖凌空而起,如拈花般轻点他眉心。
宋词安本能地绷紧肩背,又生生遏住躲闪的冲动——师尊的指尖总带着霜雪气,可每一次触碰,予他的皆是暖意。
一段心法如清泉流淌,传入宋词安识海。
待他将心法记牢,眉间的微凉之意已倏然抽离。
睁开眼,便见一柄长剑横陈。
“先用着。”师尊说。
只见长剑通身雪白,浮动着星点寒芒。
宋词安接过剑,不及细看,先俯身下拜:“谢师尊赐剑。”
抬首时,那玉指又轻触他额间。仙君音色泠泠:“御剑心法。”
宋词安只觉胸中似有千树繁花刹那绽放,这份欢喜几乎要冲破胸膛。若非深知师尊不喜与人接触,他恨不能张开双臂将眼前人紧紧拥住,任谁也无法将他拉开。
在此之前,宋词安总是装作一副风轻云淡的孑然模样,而此时,他笑如暖阳,让忘忧仙君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虽然那笑如昙花一现,且被面具掩去大半,却还是让宋词安敏锐地捕捉到了。
一种莫名的悸动在心底悄然绽开。
恍惚间,忽见师尊又取出一个素白储物袋递来。
宋词安慌忙收敛心神,双手恭敬接过:“师尊,可需弟子采买什么?”
宋词安眼底的笑意尚未散去,心头却蓦地想起——两日前灵舟上,师尊眉间那抹罕见的焦灼之色。
是了,师尊此行应是寻人。二师兄曾提过,几位师兄最后现身的地方,正是这人魔交界之地。
“找间客栈。”
仙君话音未落,衣袂已无风自动。
宋词安不及思索,一把攥住那片翻飞的雪袖:“师尊要去何处?您不带我……”
声音戛然而止,他惊觉自己竟僭越至此,瑟缩地将手缓缓抽回。
意外的是,预想中的寒意并未降临。仙君只是静立片刻,忽而抬手点向他颈侧——昔日红痣所在之处,在那里烙下一道微凉的元神印记。
这印记的位置来的莫名。
或许因那处曾被咒术侵蚀,又或许……只是这几个月来,目光停驻太多次罢。
忘忧仙君轻挥衣袖,灵力如春风拂过,将徒弟攥过的袖袍褶皱轻轻抚平。
“去吧。”
来不及再说什么,宋词安抬首时,眼前早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