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了的羹自然没滋没味,强行下咽,只会徒增满腹苦涩。
陆青那句“温阁老的千金日日出入王府”的话,惊得小乔氏魂不守舍。无论真假,这流言都足以毁掉瑜儿的未来!
可当着满屋人的面,她无法多问一句。一顿早宴,她食不知味,满腔的怒火被惊吓浇灭了一半,只余一腹冰凉的酸楚。
早宴后,侯爷借口公务繁忙,匆匆离去了。小乔氏坐立难安,脸上的笑容僵硬得摇摇欲坠,屁股下像是垫了一把钉子,眼风频频扫向屋门,见太夫人与陆青姐弟谈笑风生,她脸色由青转白,愈发阴沉。
太夫人不咸不淡地瞥了她一眼,吩咐常嬷嬷,“给侯夫人上新茶。”
这是对她下逐客令了!
此刻,小乔氏也顾不上维持她最看重的侯府主母的体面了,慌忙起身草草一礼。
本想叫松儿陪着她同回幽篁院,母子俩好说说体己话。不料她未及开口,陆松便抢先冲她一笑,“母亲,您先回去歇着,祖母还要查问儿子功课,待闲暇时儿子再去给母亲请安。”
咬咬牙,小乔氏不敢在太夫人面前显露不满,加之满心都是温瑜的糟心事,只得揣着一腔火烧火燎的委屈与怒气,狠狠剜了陆青一眼,步履匆匆地走了。
陆青冷眼看着她脚步略显踉跄,心急火燎的模样已经全然顾不上遮掩。
小乔氏这般急不可耐,定是赶着回去遣人打探消息了。
沈寒那句话没说错,她这堵心煎熬的日子,且长着呢。
陆青坐到太夫人身边,眉间微蹙,“祖母...您可要入宫探望皇后娘娘?”
今日宫中必有轩然大波。皇后就太子这么一个儿子,以她的脾性,不闹得满宫鸡犬不宁才怪。
太夫人指间一颗颗捻过紫檀佛珠,缓缓摇头,温和一笑,“皇后娘娘今日定然忙碌,祖母便不去叨扰了。”
祖母的态度...倒是十分镇定...
陆青仔细端详着太夫人,她目光里不见痛惜,只有一派平静,像是今日的结局,早已在她预料之中。
此刻屋中只有常嬷嬷,陆青攥了攥指尖,沉吟片刻,终是问了出来,“祖母,您猜到皇后与太子密谋之事了?”
太子意图弑君一事,皇后难逃同谋之嫌,这对母子俩,实在让人一言难尽。
太夫人未曾回答,只是笑意微涩,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复又继续,一颗颗摩挲过去,似在为谁诵念往生经文。
陆青默默挽住太夫人,头轻轻靠在她臂膀上,此刻她也不知说什么安慰祖母。
陆松朗声宽慰,“还是祖母深谋远虑。自正月起,府中便与东宫保持距离,如今风波虽起,亦难波及武安侯府。祖母常教导孙儿,武安侯府世代忠烈,功勋源于沙场铁血,而非裙带攀附。”
他从容看着陆青,温和一笑,“长姐亦无需过虑。陛下乃明君,继位以来从未滥施刑戮,先帝一朝那些削爵灭族的事,本朝还从未有过,足见陛下宽厚仁德。此事必不会牵连无辜。”
陆松声音沉稳,分析鞭辟入里,俨然有了下一代侯爷的气度。
陆青心下一宽,望向陆松的目光满是欣慰。
沈寒看陆松透彻,他确如青松,坚韧沉稳,年纪轻轻便已有担当门庭之气度。假以时日,必远胜侯爷。
陆青转而端详身旁沉默的太夫人,她慈祥的眉宇间浸透着深重的疲惫。自她醒来,太夫人除对陆松严厉教导外,对侯府诸事均是无奈淡漠。而此刻,那倦意中更透出一丝厌世的灰败,令人心惊。
陆青伸手握住太夫人的手。
那双手保养得宜,手背光鲜,可掌心却纹路繁复,心头的千沟万壑怕是都藏在了这不示于人前的地方。
她漾开一个甜笑,轻轻摇着太夫人的手,“祖母,若舅爷爷还肯听进话去,您得空便劝他一劝吧。”
即便成国公未曾深陷其中,至多也只能保全爵位与家族根基;而对王家而言,这本想世代荣耀延续的皇后尊位,此刻已成了镜花水月,再难企及。
傅鸣曾说过,连魏国公都盛赞成国公祖上忠勇,她只希望成国公莫要因为一念之差,基业倾颓,让全族人万劫不复。
太夫人含笑颔首,轻抚陆青的发丝,眼底缓缓流淌着深意,“青儿,常常听你提起那位沈姑娘,祖母还未曾见过。改日你便请她来府里坐坐吧?昨日也多亏了郡主带你出园,祖母该当面谢过。”
陆青心头猛地一沉,一股酸涩直冲鼻翼。
她慌忙垂眸,用力眨了几下眼,将骤然涌上的泪意逼退,才抬首强笑道:“她也说要来给您请安呢,改日我便邀她来。”
太夫人凝望着她,唇边缓缓漾起宽和的笑意,握着她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复又松开,如此反复,终是无言。
陆青圆溜溜的大眼逐渐水光盈盈,亮晶晶地像是盛满了一湖清泉。她状似不经意地别开脸,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低声嘟囔:“真是的,这眼睛长得太大了也不好,睫毛总掉进去...”
怎么觉得心头这般酸涩呢...好想哭...
是因为祖母提及沈寒,勾起了她心底无法言说的心事吗?
不知祖母见到沈寒,会不会从她身上,看出几分从前那个陆青的影子...
从前那个陆青是多么渴望祖母的温暖,可如今的沈寒,却再也无法亲近这个祖母了...
陆青越是擦眼睛,泪意越是汹涌,她忍不住俯身把脸埋在太夫人的袖袍里,低低呜咽抽泣着,嘴上还别扭地强硬着,“祖母,青儿眼里进东西了呢。”
她就哭一下下就好...
祖母瞒着母亲的死因她不能接受,可祖母昨夜在府门外苦等她回来,她也很感动。
若是可以,她只要现在的祖母好不好...
从前那个隐瞒欺骗疏离的祖母,就让她过去吧...沈寒也说,祖母不是恶人...
祖母,是真真疼惜陆青的...
陆青哭得抽抽搭搭,太夫人缓缓抬起手,轻轻地、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背,像哄孩童般温柔地哄着,“等睫毛掉出来,就好了,青儿就不难受了。”
一滴温热的泪珠悄然滑落,洇湿了陆青后颈的衣领。
侍立一旁的常嬷嬷,忍不住背过身,悄悄用袖袍拭泪。
陆松看着相拥的祖母与长姐,抿唇一笑,笑容舒朗,“长姐还是这般孩子气。”他忽而想起什么,蹙眉问道:“长姐常提的那位沈姑娘,可是上元节灯会上,我们在石桥上遇见的那位?”
陆青胡乱拭了泪,用力点头,一脸惊喜,“松儿,你还记得?”
那一晚不过匆匆一面,陆松竟然还记得。
“记得。”陆松颔首,“那位沈姑娘看我的眼神,与长姐颇有几分相似的亲和,我便记住了。”
陆青揉着眼角,声音微哽:“是...改日长姐请她来府里煮茶,松儿也一起。”
这便是天性使然吧,即便换了容颜,陆松与沈寒之间那份天然的姐弟牵连,也未曾断绝。
她定要告诉沈寒,仅仅一面,陆松便将她记在了心上,真好。
陆松看着哭得鼻头发红、眼眶水润的陆青,忍不住笑了,“才一月不见,长姐的性子倒是开朗不少。从前在祖母跟前连大气都不多喘一口,如今也学会哭鼻子撒娇了。”
陆青冲他撇撇嘴,吐了吐舌,“都说是睫毛掉眼里了,谁撒娇了。”
她活成了另一个陆青,这不是很好么。
太夫人含笑看着姐弟俩嬉闹,眸底的灰意淡去了几分,多了些许释怀。
门帘打起,一名婢女进来躬身禀报,“太夫人,国公爷正在府门外下马,说要见您。”
三人笑意微敛,太夫人轻轻拍了拍陆青的手,对姐弟二人投去和煦的目光,“且回院子去歇歇吧。”
陆松跟着陆青回了云海轩,待婢女上了茶,陆松冷不丁问起:
“长姐,你方才席间提及的温阁老的女儿...究竟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