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材底在青砖上刮出的声响像生锈的锯子在拉我的头骨。
我攥紧手中的引魂灯,灯芯在风里跳了三跳,蜡油顺着拇指缝往下淌,烫得我打了个哆嗦。堂屋的纸灯笼明明灭灭,把贴在墙上的白幡映成晃荡的鬼影。爷爷的棺材就停在香案后头,三指厚的柏木板子封得严严实实,可那声响却实实在在从里头传出来,像有人在用指节一下一下敲棺材底。
“大栓哥,你听见没?”我喉咙发紧,转头去看趴在香案上打盹的堂哥。他后颈的痱子在月光下泛着白,睡得正酣,鼾声混着供桌上长明灯的滋滋声,把秋夜里的虫鸣都压下去了。
引魂灯突然暗了两暗,我看见棺材角投下的阴影里,有团模糊的灰影晃了晃。那是爷爷停灵的第三晚,按照村里规矩,直系子孙要轮流守灵,轮到我和大栓哥值子时那一更。可现在刚过亥初,天井里的月光白得发渗,檐角的铜铃突然叮铃铃响成一片,风从后窗灌进来,把满地的纸钱吹得漫天乱飞。
“大栓哥!”我猛地站起来,引魂灯差点摔在地上。棺材那边的响动停了一瞬,接着传来“咔嗒”一声,像是棺盖挪动了半寸。我看见香案上的长明灯芯“噗”地爆出个绿火苗,供碟里的馒头不知何时裂了道缝,雪白的馒头瓤里渗着暗红的印子,像被人咬过一口。
大栓哥终于醒了,揉着眼睛骂骂咧咧:“你瞎咋呼啥——”话没说完,他脸色突然变了,直勾勾盯着我身后。我脊梁骨猛地冒起一层冷汗,不敢回头,只听见棺材那边传来指甲刮木板的声音,一下比一下急,像是里头的人急着要出来。
“快、快喊人——”大栓哥声音都在抖,他刚要往门口跑,供桌上的长明灯“滋”地灭了。黑暗来得猝不及防,我手里的引魂灯也在这时熄灭,只听见天井里的铜铃响得更急,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突然蹭过我的脚踝,像是有人光着脚从地上跑过去。
“阿弟!”大栓哥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摸索着往他那边靠,突然听见“咚”的一声闷响,像是有人重重撞在棺材上。接着是木板开裂的吱呀声,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爷爷的棺材要开了。
月光突然从云缝里漏出来,我看见大栓哥正对着棺材跪在地上,他面前的青砖上,有滩暗褐色的水迹正慢慢扩散——那是从棺材底渗出来的。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棺材盖已经挪开了寸许,露出里头青灰色的衣角,衣角上绣着的寿桃纹,正是奶奶去年给爷爷绣的寿衣。
“闭、闭眼!”我猛地扑过去,想把大栓哥拉起来,可他像被钉在地上似的,直勾勾看着棺材。就在这时,棺材盖“哗啦”一声彻底掀开,里头的人穿着全套寿衣,直挺挺地坐着,脸埋在阴影里,只有下巴上的白胡子在夜风里轻轻晃动。
那是爷爷的尸体。停灵三天,尸体早该僵硬了,可现在他的右手正慢慢抬起来,手指对着我们的方向,指甲缝里还卡着些新鲜的泥土,像是刚从地里挖出来的。
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大栓哥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转身就往门口跑。可他刚碰到门环,天井里的铜铃突然全断了线,十几枚铜铃砸在青石板上,响声里混着一声低沉的叹息,像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
我不敢看棺材,踉跄着往大栓哥那边跑,却看见他的背影突然定住了,慢慢转过身来。月光照亮他的脸,我浑身的血都凉了——他的眼睛变成了灰白色,眼白里爬满血丝,嘴角还挂着笑,那是爷爷平时哄我时的笑,可现在看着比哭还渗人。
“阿弟别怕,”大栓哥开口了,声音却像爷爷的嗓音,带着浓重的喉音,“爷爷疼你,来,跟爷爷回家……”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手心里躺着颗黑色的药丸,正是爷爷临终前吃的止痛药。我退到墙角,后背抵着冰冷的砖墙,闻到了淡淡的腐臭味。棺材那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我眼角余光看见,爷爷的尸体正慢慢站起来,寿衣的下摆滴着水,在青砖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
“砰!”
正门突然被撞开,带着一身酒气的二伯冲了进来,手里举着根烧火棍。他看见棺材前的场景,骂了句脏话,烧火棍劈头就往大栓哥身上打。大栓哥不躲不闪,抬手抓住烧火棍,二伯的脸色瞬间变了——大栓哥一个庄稼汉,平时连百斤的麻袋都扛不动,此刻却像生铁铸的,攥着烧火棍纹丝不动。
“爹?”二伯声音发颤,盯着大栓哥的眼睛。大栓哥笑了笑,松开手,转身走向棺材。爷爷的尸体不知何时又躺了回去,棺材盖好好地盖着,就像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只有地上的水迹和散落的铜铃,证明刚才的诡异不是做梦。
二伯腿一软跪在地上,我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着村里的刘瞎子,手里端着个罗盘,罗盘上的指针正疯狂地打转。刘瞎子是村里的阴阳先生,平时给人看个风水算个卦,此刻他脸色惨白,盯着棺材方向喃喃自语:“头七未至,魂不归棺,这是要借阳身啊……”
那天晚上,村里的青壮汉子都被叫来了,把棺材重新钉得死死的,还用朱砂在棺盖上画了符。刘瞎子说爷爷的魂没入殓,可能是有心事未了,让我们在棺材头摆上爷爷生前最爱吃的酱肘子,又在供桌下埋了枚铜钱。可我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因为我看见大栓哥躲在天井的槐树后,盯着棺材的方向,嘴角还挂着那抹不属于他的笑。
第二天出殡时,抬棺材的八个汉子走到村口的老槐树下,突然齐齐跪下,说棺材突然变得千斤重。我看见刘瞎子的脸色煞白,他让我们把棺材放下,绕着老槐树转了三圈。当棺材再次被抬起时,我听见棺材里传来轻轻的叹息声,像是有人终于放下了心事。
可事情并没有结束。头七那晚,大栓哥突然发起了高烧,嘴里喊着“爹,我错了”,等我们赶到他屋时,看见他床前的地上,有串湿漉漉的脚印,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边,脚印的形状,分明是双三寸宽的小脚——那是爷爷生前穿的鞋码。
更诡异的是,村里开始有人失踪。先是后山打柴的张老汉,三天没回家,最后在老槐树下发现了他的鞋,鞋里还放着粒黑色的药丸。接着是村口卖豆腐的李寡妇,她的豆腐摊前摆着没卖完的豆腐,豆腐上插着根桃树枝,正是爷爷出殡时棺材上插的那根。
刘瞎子说这是回魂煞,逝去的人留恋阳世,要带亲近的人一起走。他让主家在门口挂了七盏引魂灯,每盏灯代表一个直系子孙,灯灭人亡。可当第七盏灯亮起时,我看见灯影里有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那身影穿着爷爷的蓝布衫,手里还拿着他常用的旱烟袋。
我知道,真正的噩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