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忽然落下来的。
萧凝在宫巷青石板上踩碎自己的影子时,天边正滚过不知第几道闷雷。
暑气蒸得宫墙泛起白霜似的盐渍,远处空明池的残荷在风里瑟缩,像被揉皱的旧信笺。
“御史大人当心水洼。”
提灯宫娥的提醒惊醒了她的恍惚,这才发现素白裙裾早已沾满泥浆。
萧凝拢了拢浸透的广袖,忽然觉得这场景荒诞——自己分明是来送催命符的,倒像是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她袖中那封乌兰的家书已被攥出褶皱,北奚文字特有的曲弧笔画像要刺破绢帛——那是临行前乌兰塞给她的,带着马奶糖的甜腻气息。
“公主定会想看的。”乌兰眼里的星光比宫灯更亮,此刻却在萧凝掌心化作一团洇开的墨迹。
雨点砸在“孩子”二字上,将未出世的婴孩浸成模糊的泪痕。
宫巷突然暗了。
油纸伞骨撑开的刹那,萧凝嗅到熟悉的沉水香混着铁锈味——那是乙弗循征袍上永远洗不净的血腥气。
伞面绘着景州槐花纹,十二瓣花叶在雨中舒展,恰如她们初见那日飘落的庭前花。
“衣裳潮了”,乙弗循解下墨色披风,露出的素袍在雨幕里泛着冷光。
萧凝看见她耳后的箭疤,暗红纹路像条吐信的蛇。
当年平凉郡主为她采药跌伤时,也是这般将伤口藏在发间。
雨脚密密匝匝地刺在伞面。
宫灯次第亮起,在积水里投下支离破碎的暖黄。
两人影子在宫巷石壁上忽长忽短,萧凝数着青砖缝隙,恍若回到兰陵萧氏别院。
那时她们总爱踩着青苔玩跳格子,乙弗循总要故意输给她,好替她抄完那些苦涩的医书,可如今连脚步声都错落得这般生疏,像雨滴砸在不同阶的玉磬上。
“第七百三十一块。”萧凝忽然出声。
乙弗循执伞的手颤了颤——她们曾打赌数清宫巷石砖,却在第五百二十块时被太傅捉去抄书。
此刻雨水漫过砖缝,将那些未竟的约定泡得发胀。
偏殿飞檐垂下珠帘似的雨幕时,乙弗循收伞的姿势仍如执剑。
伞骨收拢时溅起一串水珠,像散落的佛前念珠。
乙弗循垂眸望着青砖上蜿蜒的水痕,忽觉后背贴上冰凉的绸缎——萧凝的指尖正死死扣住她腰间的玉带銙,翡翠镶边硌得掌心出了引子。
“你说过”,萧凝的声音闷在银甲上,被雨水泡得发胀,“宫巷的雨是甜的。”
乙弗循握伞的手骤然收紧。
她记得及笄那年的梅雨季,萧凝裹着狐裘倚在朱漆廊柱下,伸手接住檐角滴落的雨水。
那时她刚学会骑射,翻墙折来西山的青梅,看萧凝苍白的唇含住青果,说雨水混着梅子酸,倒比汤药适口。
此刻的雨水却是咸的。
顺着萧凝颤抖的脊背渗进战袍衬里,在银甲上凝成蜿蜒的泪痕。
乙弗循望着飞檐下垂落的雨帘,忽然想起收复羽丘那夜,哥舒衔月也是这样从背后抱住她。
北奚公主的掌心滚烫似火,能将塞外的风雪都熔成绕指柔,不像此刻——萧凝的怀抱像口冰窖,封存着她们年少时未及绽放便已枯萎的春色。
“阿凝。”她轻声唤着,这个称呼在唇齿间摩挲了八年,出口时竟生疏得像在唤旁人。
萧凝的手渐渐松了,素色广袖拂过她手背,勾起一阵带着药香的凉风。
月光从漏窗斜切进来,将积尘照成浮动的星河。
萧凝望着积灰的铜镜映出两道身影:一道长袍染霜,一道素衣浸雪。
“乌兰说孩子会在立秋降生”,萧凝将家书放在积尘的案几上,北奚文字在潮湿中舒展,“她给公主的信里夹着格桑花瓣。”
“她说草原的星空能装下所有遗憾。”
萧凝转身解下披在身上的墨色披风,指尖叩在沾湿的信纸上,“就像这纸上的字……”她低下头,任散落的青丝遮住眼底猩红,“浸了水,便不作数了。”
乙弗循的指尖在碰到信笺时顿了顿。
哥舒衔月教过她识北奚文字,“孩子”二字原是“萨仁图雅”,意为月光。
此刻墨迹晕染处,倒真像一弯残月沉在血泊里。
她将信笺仔细叠成方胜,收进贴近心口的暗囊——那里还躺着哥舒衔月临行前塞给她的护身符,狼牙擦过信纸发出细微的响。
“在景州”,萧凝的指甲掐进掌心,旧疾让指节泛出不祥的青紫,“你也会为她收着淋湿的书信么?”
殿外惊雷炸响,照亮乙弗循骤然绷紧的下颌。
“在景州……”乙弗循刚开口便被萧凝的冷笑冻住。
“你的景州有狼群逡巡的旷野,有哥舒衔月的金刀映雪。”
檐角雨铃撞着夜色叮咚作响,盖住了未尽的话语。
“阿循。”
这个称呼烫得萧凝喉头发苦,“抱抱我……”
萧凝突然软下声调,像儿时发病般蜷缩在阴影里。
乙弗循的婉拒已至喉间,却在触及对方泪眼的瞬间化作叹息,她僵硬地环住这具单薄身躯,惊觉当年能整个裹进大氅的少女,如今瘦得能数清每一节脊骨。
萧凝将脸埋进乙弗循的胸前,王侯锦袍的寒意刺得颧骨生疼:“你听——这里面跳动的,究竟是卫王的心脏,还是当年为我摘梅的少女心窍?”
卫王嗅到萧凝唇间熟悉的苦香,那是兰陵萧氏续命汤的配方:三钱黄连,两片龙脑,佐以无根水熬煮三个时辰。十二岁的夏夜,她曾偷尝过药渣,苦得将满园白梅嚼成了甜浆。
“萧御史。”
乙弗循的称呼像柄淬毒的匕首。
萧凝看见她喉结滚动,将未尽的话语咽成喉间血——就像当年咽下和亲圣旨上的朱砂印。
铜镜突然映出奇异的光景:十四岁的平凉郡主正在给病榻上的少女喂药,三十一岁的卫王却为南燕御史披上战袍。
两个时空的剪影在蛛网间重叠,又被穿堂风吹得支离破碎。
“我爱你。”
三个字混着血腥气烫在甲胄上。
乙弗循感觉心口扭曲收紧,将那句曾在沅川月夜练习过千百次的回应绞成碎片。
哥舒衔月说这三个字时眼睛亮得像草原的篝火,而此刻萧凝的声音,却像篝火燃尽后的余灰。
雨不知何时停了。
乙弗循后退时踩碎了月光,“这伞你留着”,乙弗循将伞柄塞进萧凝掌心时,触到她腕间突起的脉象。
“阿凝,早些休息。”
她望着宫巷尽头浮动的灯火,每个字都像在砂石上磨过,“几日后,还要赶路。”
宫巷尽头传来戍卫换岗的梆子声。
乙弗循踩过积水中的宫灯倒影,每一步都踏碎一片暖黄。
偏殿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乙弗循握紧剑柄向前走,将呜咽声与往事一同抛在身后。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能丈量完整个宫巷,却丈不完十五载春秋里疯长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