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阁的窗棂积着薄雪,檐角垂落的冰凌被日光刺得发亮,却化不开屋内凝滞的寒意。阮惜文蜷在梨花木轮椅上,膝头搭着一条褪色的绒毯,指尖摩挲着一封泛黄的信笺。信纸上的字迹早已模糊,唯独“青州驿站”四个字如刀刻般清晰——那是二十年前宇文长安奉命离京的最后一站,也是阮家覆灭前夜的起点。
炭盆里的火苗忽明忽暗,映得她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突然,信纸夹层中一片碎帛飘落,其上潦草几行小字:“裴党密信,庄氏亲笔。”她瞳孔一缩,指节攥得发白。这是宇文长安的手笔——十七年来,他暗中递进庄府的书画、药材、甚至年节贺礼中,总藏着这样的碎片。
“母亲!”庄寒雁裹着风雪推门而入,怀中紧抱一只青瓷药瓶,“谭太医说,这药连敷七日,辅以针灸,您的腿……”少女声音哽咽,却强笑着蹲下身,将药瓶贴上阮惜文冰凉的手背。阮惜文垂眸,女儿掌心有一道新结的痂——定是攀墙寻医时被碎石划破的。她喉头滚动,最终只淡淡“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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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蒹葭阁飘满苦涩药香。宇文长安立在屏风后,听谭太医絮絮叨叨说着“经络淤塞”“气血久滞”,掌心已沁出一层薄汗。直到那声“可愈”落下,他才惊觉自己竟屏息了许久。
“故友探病,庄大人不会连这点体面都不给吧?”苗贵妃的嗓音带着三分讥诮,廊下庄仕洋的脚步声终于悻悻远去。宇文长安踏入内室时,阮惜文正闭目倚在榻上,乌发如瀑散在枕边,衬得脸色愈发苍白。他目光掠过她垂在锦被外的手——指节因常年握轮椅而微微变形,腕骨上一道淡疤,是当年为护庄寒雁被瓷片割伤的。
“宇文大人。”她睁眼,语气疏离如对陌路。
“惜文。”他喉结微动,将一匣银针轻轻搁在案头,“谭太医说,需有人替你疏通足三阴经。”
沉默如蛛网般蔓延。窗外雪落簌簌,炭火“噼啪”炸开一粒火星。
“有劳。”她终于侧身撩起裙裾,露出一截细瘦脚踝。他指尖触上肌肤的刹那,两人皆是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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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疗持续了月余。宇文长安每三日来一次,借口总是冠冕堂皇:替苗贵妃送补药,替大理寺查旧案,甚至替庄寒雁寻失传的琴谱。庄仕洋的疑心像淬毒的蛛丝,却总被苗贵妃轻描淡写地拂开:“阮夫人当年一曲《广陵散》名动京城,宇文大人不过惜才罢了。”
这日针灸时,阮惜文忽然开口:“裴党密信藏在庄府西厢暗阁,钥匙在周姨娘妆奁夹层。”
宇文长安银针一顿:“你怎知我在查这个?”
“你送的那幅《雪雁图》,落款印章是反刻的‘青州’二字。”她指尖抚过轮椅扶手的雕花,“庄仕洋弑父的投名状,不正是青州商会的账册么?”
他低笑一声,二十年了,她仍是唯一能一眼看穿他暗语的人。正要开口,却见她忽然倾身向前,鼻尖几乎触到他衣袖。
“这料子……是云锦坊二十年前的纹样。”她指尖轻轻掠过他袖口磨损的竹叶暗纹。
宇文长安喉头一紧。是了,这是大婚前夕她亲手挑的布料。那日她笑着将布匹推给他:“等你从青州回来,正好裁春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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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日破晓,阮惜文扶着窗棂站了起来。
锦被滑落在地,晨光透过茜纱窗棂,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一步,两步,青砖地冷得像冰,她却恍若未觉。庄寒雁蜷在门外睡着了,怀里还抱着熬药的陶罐。阮惜文凝视女儿熟睡的脸,突然想起十七年前那个血色的黎明——她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跪在庄仕洋脚边,额头磕得鲜血淋漓,只为换女儿一条生路。
“雁儿。”她轻唤,泪滴落在女儿发间。
庄寒雁惊醒,怔怔望着母亲立在晨光中的身影,突然放声大哭。阮惜文将女儿拥入怀中,目光却越过她肩头,望向廊下那道不知伫立了多久的玄色身影。
宇文长安掌心躺着那支“雁归”玉簪,簪头沾着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