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人是想到了什么吗?”
徐孝先站定脚步转身回头问道。
起身挽留的朱纨看着徐孝先,脑海里在抉择着,要不要相信眼前这个……看起来没有多少信服力的年轻人。
“作为交换,希望徐大人能答应朱某一件事情。”
朱纨沉声道。
“朱大人请讲,若是在下力所能及便绝不会推辞。”
徐孝先认真道。
朱纨笑了笑:“若是北镇抚司都没有法子,那么就只能说明是天意了。但我想,这件事情对于北镇抚司的掌印镇抚而言,并不难。”
随即,朱纨留下徐孝先跟吴仲在厅堂,自己则是走进了旁边的书房内。
不大会儿的功夫,朱纨手里拿着两封书信递给了徐孝先。
“为了免除徐大人的疑虑,或许徐大人应该先看看这个才是。”
徐孝先再次坐下接过,只见信封上写着三个大字:绝命词。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
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而另外一封信,赫然写着“墓志”两字。
“朱大人这是何意?”
朱纨豪爽一笑,道:“本以为朱某已经没有活路了,兵部尚书、侍郎,巡按福建御史乃至兵科给事中都在弹劾我,而浙江这里的官员,基本上也都被我得罪光了。
所以我即便是进京对簿公堂又能如何?还不是要被他们联手谋害?
而且就算是皇上不想杀我,可……浙江、福建商贾乃至更多与倭寇有勾连的商贾他们难道不想杀我吗?
那就不如我自己解决,无须他人动手!”
徐孝先注视着朱纨说这番话时脸上的决绝,而后再次打量着这个厅堂。
难怪从一进来就感觉怪怪的,像是一座空宅,没有什么人气。
原来……想必家里其他人都被打算自杀的朱纨给支走了吧?
只是……这气性是不是也太大了一些?
怎么感觉比陈不胜还要莽呢?
这么多年又是怎么混到如今这个官品跟位置的?
全凭自己实打实的政绩跟战绩?
毫无官场人际关系吗?
“是毒药。”
吴仲拿过朱纨递过来的毒药,闻了一下后就赶忙盖上放得远远的。
“就因为被人诬陷?”
徐孝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
“这难道还不够吗?”
朱纨微怒道:“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就该顶天立地、行得端坐得正才无愧于心,无愧天地、无愧朝廷。而于我而言,想要留清白在人间,便只有以死来证!”
“真豪杰!”
徐孝先不由竖起大拇指道。
刚刚在客栈,麦福跟福善给自己上的那一堂政治课,徐孝先觉得应该讲给眼前的朱纨听。
而不是自己。
“不过你们北镇抚司的到来,却是让我看到了一线生机。”
朱纨脸上此时才终于露出了笑容。
徐孝先看着此时带着笑容的朱纨,总觉得……这是又莽又怕死的陈不胜附身了?
而徐孝先并不知道,因为查牵涉到马墉一案的陈善举,带来的蝴蝶效应已经在渐渐地扩大。
或许也可以说,从徐孝先穿越到嘉靖年间后,一些事情已经偏离了原有的轨迹。
就如同面前的朱纨,历史上确实是因为自负与火爆脾气而选择了喝药自杀。
而当嘉靖下诏令要缉拿朱纨时,朱纨却已经喝药自杀!
先走一步。
造成的后果便是朝中从此没人敢碰海防,继而使得倭寇开始在东南亚海更加肆虐横行。
不等徐孝先说话,朱纨便说道:“我的条件便是,请徐大人上疏皇上汪年崇、汪年直兄弟勾连倭寇一事儿。”
徐孝先看着朱纨,思索了下点头,而后道:“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得拿出有关陈善举等人的罪证来。”
“鄢懋卿,浙江盐运使,与陈善举之间暗地里有交易。甚至是一些倭寇之物,都是陈善举通过鄢懋卿运往京城的。”
朱纨继续说道:“而我这里,不止有鄢懋卿的罪证,也有他与陈善举勾结的罪证!”
徐孝先不由皱眉,这怎么……怎么就又绕到鄢懋卿身上了?
难道……浙江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跟严府有关?
老严他不是袁州府分宜人吗?
按理说他应该经营那里才对啊?为何要在浙江这边深耕呢?
就因为杭州府有钱、养人的缘故?
不管如何,眼下他与朱纨已经深入交流到了这个份儿上,加上他今夜来访,也早已经做好了各项心里准备。
“好,成交。”
徐孝先痛快道:“事情差不多时我会通知你,或者是找你要证据。若是你有事儿找我,便在你家门上画个圈,很快就会有人跟你接触的。”
朱纨愣了下,有些惊讶的看着徐孝先:“你……你其实早已经在暗中监视我了?”
“我从京城远道而来,你不会以为这么晚来你这里,是因为我一边打听一边找到的吧?”
朱纨有些惊讶的张大了嘴巴,半天喃喃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啊,不愧是能坐上北镇抚司掌印镇抚的位置,佩服!”
“鄢懋卿人在哪里?你知道吗?”
徐孝先起身,走到了大门口随意问道。
“西湖一家别院,那里是鄢懋卿刚一上任后置的宅子,至于钱是谁出的,可能跟苏州一致仕官员有关。”
徐孝先并没有问朱纨那官员是谁。
因为在苏州府停留那一夜,他已经从坊间打听到了。
王献臣。
一个给后世留下拙政园的第一任主人。
当官不咋滴,但捞钱显然是一把好手。
当然,此时的拙政园也非彼时的拙政园。
可不管如何,当官能当到建那么老大一座园林,这得是多有钱啊。
徐孝先与吴仲并未再多做停留,便乘坐马车离开。
朱纨望着马车与远处的夜色融为一体,看了看自己黑色的大门。
转身就跑回了屋里,随后手里多了一支毛笔,想了想后,还是忍不住在门上画了一个圈。
而后便跟做贼似的立刻关上门,站在厅堂门口等着动静。
不大会儿的功夫,甚至不足盏茶时间,外面就响起了有节奏的敲门声。
朱纨先是心头一紧:没想到还真管用。
于是急忙跑到门口打开门,只见一个魁梧男子戴着斗笠站在门口。
“朱大人有何吩咐?”
“没事儿,我就是试试看管用不管用。”
朱纨脸色有些尴尬道。
“好,朱大人若是有事,下次记得画成方块。”
那人并不生气道。
朱纨愣了愣,随即点头道:“明白了。”
“要不要进来喝杯茶暖和暖和身子?”
“不用了,多谢大人。”
回到客栈,对面一死六伤的倭寇还在房檐下挂着没动。
但官府的人已经来了又去。
陈不胜、卫道夫、赵山河还在客栈一楼等着他们。
“官府想要把人带走,但因为徐大人您的交代,我们没让动,后来他们无奈也就放弃把人带走了。”
陈不胜跟徐孝先说道。
“来的是什么人?”
徐孝先倒了杯茶。
朱纨那货,从头到尾都没给他跟吴仲一杯茶喝。
估计压根儿就没想起来要给客人倒茶的事儿。
“杭州府的人,知府是最后过来的,意思是让徐头儿你跟楼上两位大人前往杭州府驿馆。我跟他们说三位大人都已经歇下了,不好上去打扰。于是那知府说明日一早再过来请你们过去。”
陈不胜说道。
徐孝先点了点头,打着哈欠示意他们也早些休息。
至于外面的倭寇就不必理会了,派人暗中盯着。
若是半夜三更有人偷,就跟着看他们把人带往哪里便是了。
……
此时的仁寿宫,嘉靖还没有睡。
打着哈欠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的道家经书。
不远处那只胖白猫,此时正四仰八叉睡得很香。
嘉靖笑了笑,随即拿起旁边的一张纸,喃喃念道:“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你是说……这首诗是徐孝先在程家贺寿时所作?”
“是啊,如今京城都传遍了。勾栏瓦舍不少地方,尤其是一些文人士子都是极为推崇这首诗,而且……。”
黄锦笑了笑,道:“据闻都有人打听徐孝先可曾有婚配了。”
“还真是让人意想不到啊。”
嘉靖再次拿起那首诗,但脑海里浮现的却依然是那十六个字: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在嘉靖看来,这十六字倒是颇有道家箴言的意思。
至于这首诗,虽是不错,但也是仅限于不错。
朝廷用人也早已经不会因为一首诗词的才华,而去格外看重一人了。
“对了,那小子现在到杭州了吗?”
一连数日,嘉靖把这件事情已经抛到脑后了。
“估摸着不是昨日就是今日就会到杭州吧。”
黄锦回道。
嘉靖若有所思,想了想问道:“你觉得……那小子这一趟能把这差事儿办顺利吗?”
“若是……单单陈善举一案的话,奴婢并不担心,可若是参杂了其他人的事情的话,您比如,就拿浙江都指挥使司指挥使朱纨一事儿来讲,奴婢就怕他把握不住自己。”
黄锦小心翼翼说道。
毕竟,昨日弹劾朱纨的上疏可是让嘉靖发了一通脾气,差点儿气得坏了道心。
“依朕看啊,这小子必然会被卷入到朱纨被弹劾一事儿中,说不得两者之间还会有关联呢。兵部这边的上疏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嘉靖想了想,随即道:“明日诏兵部尚书翁万达入直西苑,无论如何,这也是兵部的事情,北镇抚司有权查问,但兵部也当该知晓才是。”
“是,奴婢这就派人去知会兵部尚书明日入直西苑。”
黄锦随后看着嘉靖,道:“皇上,天色不早了,您也早些歇着吧。”
嘉靖看着手里的诗,不由再次细读着,一只手对着黄锦说话的方向摆了摆:“下去吧,你也早些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