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内,烛火通明。
宋濂将那几摞账册随意堆在桌角,指尖却在那方“石斋先生”的端砚上轻轻滑过,触感温润细腻,确是难得的佳品。
秦珩宇这小子,出手倒是大方,也懂得投其所好。
只是,这糖衣吃下去了,里面的炮弹,还得仔细掂量。
“去查。”他头也不抬,对着垂手侍立的心腹长随吩咐,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寒意。
“那个张家村,派两个机灵点的人去,装作走亲戚或者行商,好好问问,前两年是不是真发过大水,村里到底走了多少人,剩下多少户。”
“苏州、湖州那几个府,盯着点。看看他们送粮草木料的车队,除了走官道,有没有拐去别处?跟余江府这边,除了公文,私底下有没有信使往来?查查驿站的记录,还有城门口的盘查登记。”
“还有那个张石头,莽夫一个,看着不像有假。但还是去查查他的底细,以前在哪个营头当兵,有没有留下什么案底,家里几口人,最近手头是不是宽裕了。”
长随躬身应是,脚步轻快地退了出去,像融入阴影里的猫。
宋濂拿起一本账册,重新翻开,目光落在那些“下游州县支援”的条目上。
数字清晰,名目齐全,甚至连押运官吏的签押都规规矩矩。
可越是规整,他心里那点疑虑就越是挥之不去。
地方官场是什么德性,他比谁都清楚。一个个都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秦珩宇一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就算顶着个安抚副使的虚衔,凭什么让那些地头蛇如此痛快地掏腰包、出人出力?
这背后,要是没点别的门道,打死他都不信。
***
余江府衙,书房。
蓝斐将一张小纸条放在秦珩宇面前。
“宋濂的人,已经分头出去了。”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稳,“一路往张家村方向,一路去了驿站和城门盘查处,还有人去打听张石头的底细了。”
秦珩宇拿起纸条看了看,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意料之中。”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老狐狸鼻子灵得很,光看账面糊弄不住他。”
他看向李策:“张家村那边,之前让人散布的消息,都到位了吧?”
李策点头:“公子放心。早就安排好了。村里几个爱嚼舌根的妇人,还有村口茶铺的老头,都‘听说’了前两年水灾的事,也‘知道’村里不少青壮外出逃难了。保证宋濂的人问不出别的花样。”
“驿站和城门那边呢?”
“下官也打过招呼了。”李策道,“登记的文书都按规矩来的,看不出什么。至于私下往来……郭家商会的人会处理好痕迹,就算查,也只会查到一些无关痛痒的生意往来。”
秦珩宇又看向许泽云:“张石头那边呢?”
许泽云嘿嘿一笑:“公子放心!那张石头就是个粗人,除了听您的话和在工地上骂娘,没别的爱好。他以前在厢军里的档案,下官也让人‘润色’过了,保证清清白白,就是个有点蛮力、运气好被提拔的老兵痞。宋濂的人就算把他祖宗十八代翻出来,也找不到什么把柄。”
“嗯。”秦珩宇放下茶杯,“做得干净些,别留下刻意安排的痕迹。”
“他想查,就让他查。”
“查得越细,看到的东西就越‘真实’。”
***
几天下来,宋濂派出去的人陆续带回了消息。
张家村那边,问了好几户人家,都说前两年确实遭了灾,日子不好过,不少年轻人出去讨生活了。村里的户籍册子也印证了这一点。
驿站和城门的记录,查不出什么异常。苏州、湖州那边送来的物资,走的都是官道,交接手续齐全。偶尔有些商队往来,看起来也都是正经生意。
张石头的底细也摸清了,确实是行伍出身,脾气暴躁,但为人还算实在,在军中也没犯过什么大错,提拔他当工头,似乎也说得过去。
一切,都和账面上,和秦珩宇、钱主簿他们说辞,严丝合缝。
可宋濂坐在西跨院的书房里,听着手下的回报,眉头却越皱越紧。
太顺了。
就像是有人提前知道了考题,把答案工工整整地写好,摆在了他面前。
他派出去的人,不是没遇到阻碍。
比如去张家村的那个,回来抱怨说村里人排外得很,问几句话都费劲。
去查驿站记录的那个,也说府衙的书吏推三阻四,搬了好几筐无关的旧文档出来,差点把他埋里面。
这些小小的阻碍,看似正常,却更像是刻意为之的烟雾弹。
欲盖弥彰。
宋濂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秦珩宇这小子,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他不光把明面上的账做得滴水不漏,连暗地里的手脚,都抹得干干净净。
这余江府,看似平静,实则已经被他经营得如同铁桶一般。
想从这些细枝末节上找到突破口,怕是难了。
“大人,”心腹长随看他脸色不对,小心翼翼地开口,“要不要……再换个方向查查?”
宋濂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说。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江南,鱼米之乡,富庶之地。
支撑起这么大一个河工摊子,光靠下游那几个州县“勒紧裤腰带”的支援,还有查抄几个贪官污吏所得,恐怕远远不够。
秦珩宇真正的财源,到底在哪里?
那个传闻中的黑石屿?
可黑石屿远在海外,朝廷鞭长莫及,更别说找到切实的证据了。
宋濂眯起眼睛。
看来,得换个思路了。
既然查账查不出问题,那就从“人”身上下手。
秦珩宇手底下那些得力的干将,比如那个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冷面护卫蓝斐,那个管着黑石屿联络的阿力,还有那个替他打理地方事务的许泽云,以及那个看似正直的御史李策……
这些人,总有亲疏远近,总有私心杂念吧?
只要找到一个薄弱环节,撬开一道缝隙……
宋濂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秦珩宇,你这盘棋下得不错。
不过,棋盘上,可不止你一个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