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缠绵,杨炯只觉腰酸腿软,脚步虚浮。
好容易将耶律拔芹哄入房中安歇,换了身干爽衣裳,正欲歇口气,却见青黛脚步匆匆,远远便传来急切呼唤:“公子!王少夫人要回登州了!”
杨炯闻言身形一顿,忙迎上前拉住青黛,急急问道:“好端端的,怎生说走便走?不是说好等些时日再启程?”
青黛面色凝重,压低声音道:“杨少夫人率麟嘉卫已顺利登陆倭国,作战计划也已传回。此番需王少夫人坐镇登州,统筹大华、高丽、倭国三方资源,打通后勤补给与撤退要道。这等要务,除了她,旁人怕难担此重任。”
杨炯听罢,心下了然。
王修熟悉东亚海运,又身兼登州话事人、王府少夫人、倭国贵胄三重身份,确是整合各方资源的不二人选。
这般想着,脚步已不自觉往樱庭赶去。
远远望见王修立在马车旁翘首以盼,青丝随风轻扬,眉眼间满是不舍之态。
杨炯喉头一紧,几步上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化作一声叹息,哽在喉间再难说出。
王修反倒比他洒脱许多,抬手轻拍杨炯后背,温言软语道:“夫君且放宽心,后勤补给兹事体大,我早去早安顿,也免得你整日挂心。”
杨炯喉头哽咽,唯有点头应下。
王修见他这般模样,不禁莞尔:“往日里最会哄人的,今日怎生倒腼腆起来?”
说罢,踮脚在他脸颊印下一吻,又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脸,眸中盛满盈盈笑意。
杨炯无奈一笑,暗忖这些个大姐姐们平日里都聪慧过人,偏生喜欢将自己当孩童疼爱。
当下敛了神色,郑重叮嘱道:“李宝水军已归你调遣,高丽江华港亦全力相助。此番重中之重,是要尽快勘定撤退路线。补给航道有江华港支撑,倒还可解燃眉之急。
另外,家中早已传书,命潜伏倭国的暗桩查探毒女、毒士之事。杨渝率军攻打平安京时,也会留意相关线索,想来不日便有消息。”
“知道啦!这些话,你都快念叨成经文了。” 王修佯装不耐,嘴角却噙着一抹藏不住的笑意。那眉眼弯弯的模样,分明是将满心欢喜都写在了脸上,显然是很享受这种疼爱关心。
杨炯凝望着眼前人,半晌方轻叹道:“此去山高水长,唯愿一路顺遂。”
王修忽而紧紧拥住他,从怀中取出一方粉色薄纱裹着的樱花御守,指尖微抖着系在他腰间:“保平安的,别弄丢了!”
那御守刚一入目,杨炯心下便是一惊。
只见绣线细密如蛛丝,樱花纹样繁复精美,金线勾勒的脉络透着贵气。这等规制,在倭国唯有皇族宗亲或位极人臣者方能持有。
正思忖间,王修已踏着车辕轻盈而上,立在晨光里朝他挥手。泪光在她眼中打转,却强笑道:“夫君可莫忘了你的小雪人!”
杨炯攥紧腰间御守,高声回应:“娘子且放心去!早早归来,咱们还得多生几个胖娃娃呢!”
王修闻言,抬手拭去眼角泪花,笑着应了声 “好”,旋即转身躲入车厢。
杨炯立在原地久久未动,目送马车转过巷角,直至车辙声都隐没在晨光里。
他低头摩挲着御守上半开的樱花,忽觉一夜疲惫尽化作满心牵挂,哪还有半分困意?
当下牵起青黛的手,踩着满地碎金般的晨辉,缓缓步出了枸桔巷。
晨雾如轻纱笼罩西园大街,青黛踩着绣鞋,故意磨蹭着青石板缝里新冒的苔藓。
她落后半步,望着杨炯被晨光晕染的侧脸,忽地学着王修的腔调娇嗔道:“夫君~~!可莫忘了你的小雪人!”
杨炯下意识回首,正撞见青黛眼底狡黠的笑意。
那张圆如满月的面庞,反差的御姐音再次拖起:“人家走得脚都酸了~”
说着便要往石墩上坐,裙裾却悄悄扫过杨炯的袍角,满是挑逗意味。
杨炯伸手欲抓,青黛却灵巧如燕地躲开,踮脚去够头顶槐枝。
晨露簌簌坠落,淋得杨炯满头晶莹,她却笑得花枝乱颤:“好端端怎生这般丧气?莫不是恼我打趣?”
杨炯佯怒瞪她,一把扯过她手腕:“再这般胡闹,即刻带你回家生孩子!”
青黛非但不惧,反倒欺身上前,指尖点着他胸口笑道:“我倒要瞧瞧,侯爷这铜筋铁骨,能经得住几回折腾?”
话音未落,玉手已戳向他后腰大椎穴。
杨炯只觉浑身酥麻,双腿发软险些栽倒。
青黛眼疾手快扶住他,语带调侃:“昨夜水中嬉闹,寒气入体,还不知爱惜身子!”
“刁钻丫头!看我不……” 杨炯咬牙切齿,心下暗忖定要去寻个道门高人讨教些法子,家中这么多妖精般的人物,以后可有得受了。
青黛却歪着头学他语气,眉眼弯弯:“看我不!你能怎样呀?好夫君~~!”
那模样活像只偷腥得逞的猫儿,惹得晨雾都染上几分俏皮。
见杨炯被堵得哑口无言,青黛眼波一转,指着熙攘晨市笑道:“到底是长安的烟火气勾人,这般盛景,哪国都城比得上?你瞧那蒸笼层层叠叠,直欲与佛塔比高,也难怪天下人都道:生入长安,死葬北邙。”
杨炯顺着她指尖望去,整条长街正从薄雾中苏醒。
绸缎庄的伙计呵着白气卸下门板,晨光如金缕穿堂而过,将蜀锦绣缎映得流光溢彩。大食商队的骆驼蜷卧在护城河畔,颈间铜铃随风轻晃,与远处钟楼的晨钟声和作一曲。
最是热闹处属早点摊,油锅里炸果子的 “滋滋” 声中,传来地道的长安官话:“新出锅的油果子,三文钱俩嘞!”
青黛忽地拽住他衣袖,鼻尖微动便往胡饼铺奔去。摊主掀开蒸笼的刹那,白雾腾起漫了她一脸。
“劳驾,来两个羊肉馅的!” 她回头冲杨炯眨眼,忽地学起王修的柔媚腔调:“夫君且付了账吧?”
“好个小蹄子!” 杨炯咬牙佯怒,自钱袋摸出银钱掷与摊主,“再这般胡闹,定要将你拘在家中,一年生俩,两年抱仨,看你还敢不敢作怪!”
那话虽是嗔怪,眼底却藏不住笑意,倒似被这晨市的烟火气熏得没了脾气。
摊主老翁笑得满脸褶子,颤巍巍道:“小娘子好福气,郎君这般体贴……”
话音未落,青黛已脆生生接话:“老伯莫不是动了心思?家中可藏着待嫁的姑娘?”
此言惊得老翁手一抖,险些掀翻蒸笼。青黛却早已捧着胡饼,蹦跳着立在临河石栏上。
杨炯摇头轻叹,见她晃着双足大快朵颐,油酥碎屑沾在唇边也不自知。
恰在此时,有一卖花老汉挑担经过,青黛立刻跳将下来,凑到篮边深深一嗅,忽而又学起王修临别时的哭腔:“夫君,要花~~!”
杨炯面色一沉,屈指弹向她额头,长臂一揽将人扣在怀中,作势便要往云栖居去。
“好夫君!错了错了!我再不敢了!” 青黛笑得花枝乱颤,眼波流转间尽是狡黠。
杨炯狠狠剜她一眼,复又转身走到卖花郎跟前,将竹篮里的桃花尽数买下。
杨炯仔仔细细将花枝捆扎成束,递到她手中时,指尖还沾着几瓣零落的花屑,倒像是把这晨光里的春色都拢在了一处。
青黛怀抱着娇艳桃花,深深一嗅,眸中笑意更盛。她亲昵地勾住杨炯臂弯,软语呢喃道:“说起王修姐姐,倒真是个妙人。
自杨渝姐姐登陆倭国,江宁港往倭国的航线上,立时出现十二艘运粮船。
且杨渝姐姐于宫津湾登陆不过十个时辰,舞鹤湾便已落入王修姐姐掌控之中。那些运粮船皆停泊于舞鹤湾,不出一日,两处港湾便已贯通。这般手段,当真是雷厉风行,叫人不得不叹服。”
杨炯微微颔首,神色平静道:“她七岁便离乡背井,心中唯念复仇一事,多年筹谋,能有这般布局,也算情理之中。”
青黛挑眉,眼中满是好奇:“夫君难道不好奇她的身世来历?”
“有何好奇?” 杨炯目光坚定,语气郑重,“她待我一片真心,对杨家亦是尽心尽力,这些便已足够,旁的又何须深究?”
青黛闻言,心下了然,便不再多问,忽地拽着杨炯往人群中挤去,压低声音,用那御姐般的慵懒腔调道:“前头有家汤饼摊子,是用温泉水揉面,那老汉做了几十年的手艺,味道最是地道,夫君且去尝尝?”
话犹未了,忽有几个顽童追逐打闹着奔来。
杨炯本能地长臂一揽,将青黛护在怀中。不经意间目光扫过她胸前,只见那娃娃脸 “腾” 地红透,恰似三月初绽的桃花。
娇声嗔怪:“你欺负人!”
“我打得过你吗?” 杨炯嘴上辩驳,掌心却似有了自己的主意,轻轻摩挲着她纤细的腰肢。
青黛身子一软,倚在他怀中,声音糯得能滴出水来:“使不得……这大庭广众的。”
杨炯眼底闪过狡黠,压低声音调笑道:“既如此,那回府慢慢收拾你?”
“嗯……” 青黛垂眸应了声,整个人软得像团云絮。
谁料杨炯忽地松手,神色一正:“既说这汤饼绝妙,倒要细细尝尝!”
言罢径自在露天摊前落座,高声要了两碗汤饼。
青黛怔在当场,又羞又恼,狠狠跺了下绣鞋,气鼓鼓地在对面坐下,杏眼圆睁直瞪着他。
待陶碗端来,她一把夺过那比脸还大的碗,故意将汤饼吸得 “哧溜” 作响,溅起的汤汁沾在唇边也浑然不觉。
“小心烫着。” 杨炯忍俊不禁。
青黛只冷哼一声,偏过头去,那发间晃动的银钗却似在替她诉说心绪,叮叮当当乱响个不停。
杨炯笑着接过掌柜递来的碗,看着眼前这娇嗔模样,倒觉得这汤饼未入口,便已甜了三分。
三月末的长安城,水汽氤氲如笼轻纱,晨雾方散便暑气蒸腾。
杨炯松了松交领,忽见道旁柳枝沉沉低垂,檐角风铃皆凝然不动,暗自思忖:“瞧这闷雷不响的天,怕真是要热起来了。”
正说着,青黛捧着陶碗的指尖忽地轻颤,几点面汤溅在石青裙裾上,接话:“闷得人透不过气!”
话犹未了,西北天际骤然滚过闷雷,乌云如泼墨般翻涌着漫向皇城。
杨炯忽觉后颈寒毛尽竖,抬眼便见青黛发髻流苏根根炸起,再看汤饼摊的旗杆,木杆顶端缠着的黄铜装饰,在天光下泛着刺目的冷芒。
当下,一股寒意直冲天灵,他脱口大喊:“艹!强电场!快走!”
说罢,一把拽起青黛便要奔逃。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一道夺目白光擦着耳畔掠过。
剧烈的爆裂声震得他五脏六腑发颤,刚才还安坐的柏木桌瞬间四分五裂,焦黑的木屑四散纷飞,如箭般钉入四周店铺门廊。
汤饼摊顿时人仰马翻,哭喊声混着瓷碗碎裂声此起彼伏。
“快蹲下!莫碰铁器……” 杨炯大声嘶喊,话音却被第二声炸雷碾得粉碎。
三丈外枣木旗杆顶端幽蓝电光乍现,他瞳孔骤缩:“艹!尖端放电!还来?!”
话未及出口,青黛已旋身甩出素手,腰间软带如灵蛇般缠住杨炯腰身,猛地往后一拽。
两人跌跌撞撞滚入街边店铺雨檐下,恰在此时,碗口粗的紫电轰然劈中旗杆。
只听得 “咔嚓” 一声巨响,木屑如箭雨纷飞,燃烧的麻绳裹挟着火星坠向四围摊铺,霎时间哭喊声响彻长街。
“可伤着了?” 青黛扳过他面庞,指尖拂去鼻间血渍,杏眼满是惶急。
杨炯望着自己根根倒竖的发梢,苦笑道:“倒成了活脱脱的雷公现世。”
话音未落,头皮忽如万蚁噬咬,他心中大惊,此乃电荷积聚之兆!
当下疾扯玉带,将镶金革带甩入水沟,同时大喊:“快卸了金属饰物!”
青黛早褪下银镯掷入染缸,两人蜷在青石阶下,头顶湿布幔噼啪作响。
整条西园大街乱作沸鼎,绸缎庄掌柜抱着鎏金算盘往地窖狂奔,大食商人的银壶在石板上撞出刺耳声响;卖胡饼老汉突地惨叫,手中铁铲腾起半尺高的电火花,刹那间焦黑倒地。
“去石桥洞!” 杨炯拽着青黛贴墙疾行,脑中闪过现代防雷记忆:三月惊雷、潮湿地面、满街金器...... 这究竟是命数使然,还是那天婚契作祟?
第四道雷追着二人劈向瓦檐,琉璃脊兽炸作齑粉。
青黛猛地将杨炯扑倒在染缸后,碎瓦在她后背划出数道血痕。她忍痛扯过湿布裹住两人,靛蓝汁液顺着脖颈蜿蜒而下。
“水中导电……” 杨炯惊呼未毕,已被青黛以唇封喉。
青黛发间句芒桃木簪似乎泛着青芒,惊雷在咫尺炸响,却诡异地偏斜至三尺开外。
青黛面色冷肃,拽着他滚入地窖,火折子点亮油灯。
昏黄光晕里,望着彼此炸如刺猬的头发,二人相视而笑,笑声里混着劫后余生的震颤。
半晌,待雷声渐歇,二人这才步出地窖。
但见汤饼摊焦黑如炭,老妪哆嗦着从水沟捞捡铜钱;绸缎庄蜀锦泡在雨水中,伙计抱着半截鎏金招牌号啕;众人围着劈碎的旗杆指指点点,旗面字迹已化作青烟。
卖花郎捡着残枝喃喃:“三月响惊雷,老汉活六十岁头回见。”
青黛攥紧他衣袖,压低声音:“整整五道雷……”
杨炯点头,面色阴沉如铁,默不作声望向皇宫方向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