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在下天庭捡到几近垂死的螭时,娲神犹在,不周山尚未倾倒。
数月前,魔王无名派魔使上天界求娶螣蛇为后,许诺愿从此结缘,再不冒犯苍生和神界。
首当其冲反对的便是九尾,但螭欣然接受了无名的求娶,甚至不顾娲神反对,自愿剔除仙骨和蛇尾下嫁魔族。
凤凰知道因此事,九尾与螣蛇决裂再不相交,却不想转头能遇到这般模样的螣蛇:浑身血污,七窍流血,手脚寸断,连内脏都似乎遭人分食一般。
他小心翼翼上前检查他的元神,发现元神完整时松了口气,只要元神未碎,那么螣蛇就不会死。
虽然不清楚螣蛇为什么会落得如此狼狈,但凤凰还是好心将人带回了自己的居所——栖风林。
他悄悄命人打听娲神如今对螣蛇的态度,得到的消息却是螣蛇不惜以性命为代价,杀死了魔王无名。
就是说,旁人都以为螣蛇死了。
那眼前这个有着螣蛇相貌的人,是谁?
凤凰不知道是否要将他交给娲神,思索片刻决定等这人伤势好转再做定论。
只是螣蛇伤得实在太重,凤凰不得不以自己的血和泪为他滋养,又每每守着人浸泡药浴,总算螣蛇幽幽转醒,却失了记忆,也瞎了眼睛。
栖风林常年竹林繁盛,凤凰到现在都还记得螣蛇醒来的场景。
他去竹屋外倒药渣,忽然听到房间里有声响传出,心念一动快步放下药罐跑向屋里。
正好看到螣蛇坐在榻沿,背后深绿竹海无风翻涌,一片竹叶正好落在螣蛇手边,“你是谁?”
他看到螣蛇捻起那片竹叶朝自己的方向“望”过来,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看得到螣蛇双目无神,似乎仅能听声辨位。
饶是如此,螣蛇仍不会让他自己落了下风。
“我是凤凰,螣蛇,你好些了吗?”
“谁?”
起初凤凰没意识到螣蛇失忆,耐着性子回答:“我是祥瑞之一的凤凰,螣蛇,你现在还很虚弱,应该躺下好好休息。”
“我觉得自己很好,这是哪里?”
“栖风林。”
凤凰走近关上螣蛇背后的窗户,边道:“你伤得不轻,还是不要逞强为好,等你的眼睛好了,我就带你去见娲神。”
这时,螣蛇问了个令凤凰恍觉异常的问题:“我的眼睛为何坏了?还有,娲神,是谁?”
咣当一声轻响,凤凰摔了手中药瓶,边若无其事的俯身捡起,边说话试探,“你忘了?你的眼睛是旁人给你打坏的,娲神,是你家中长辈。”
“谁打的?”
听到螣蛇没有反驳自己,凤凰这才怀疑对方失了忆,“你不记得了?”见螣蛇点头,他又接连追问:“那你还记得什么?”
“我是螣蛇。”
“你的名字呢?”
仙兽封号和名字并不相同,不熟的彼此叫封号,只有熟悉的才叫名字。
倘若螣蛇说不出自己的名字,那就说明他真的失了忆。
螣蛇沉默良久,继续紧盯着凤凰的方向,“我的名字就是螣蛇。”
凤凰心下了然情况,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慢慢研磨草药,劝姿态满是防备的螣蛇躺下休息,“我救了你,若是早有害你的心思,不用等你苏醒。”
“你救我,为何?”
“恰巧认识,恰巧路过。”
凤凰犹豫是否要说出螣蛇与九尾的关系,出于某种私心,他没有提起这件事。
都已经是过去了,平白揭人伤疤,不太好。
“你安心在这儿养身体,等你好转我就带你去见娲神。”
“我的记忆。”螣蛇冷不丁出声说:“你觉得我遗忘的记忆,对我来说,重要吗?”
“如果重要的话,你不会遗忘的,忘了也会想起来,所以与其纠结过往,不如珍惜当下。”
毕竟……螣蛇嫁于魔王已是确凿的事实,倘若娲神追究起来,或许会就此抹杀螣蛇。
草药覆眼,苍青色帕子系在螣蛇脑后,发丝擦过凤凰手指,螣蛇嗅到些许梧羽玉的清香。
凤凰的视线掠过白皙耳后,不动声色飞快挪开。
“晚上记得泡药浴,对你的身子有好处。”
“嗯。”
螣蛇的话很少,凤凰有时好奇他与九尾也是这样相处的吗?要么呆呆地站在窗边“看”外面的风景,要么神情恹恹地躺在床上。
凤凰怕他闷出毛病,每日抽半个时辰为他读些凡人的记本手册,大多数情况下,螣蛇都是安静地听,偶尔开口问一两句。
这样安静闲逸的日子过了大约将近十年,凤凰逐渐习惯与螣蛇待在一起,甚至脑子里会冒出一个荒唐的想法:倘若这样能与螣蛇过下去,似乎也不错?
竹林中风声簌簌,凤凰握住螣蛇的手肘与他一起散步,竹叶似乎被此刻的安详气氛打动,打着旋落在螣蛇发上。
“稍等,有东西落在你身上了,我帮你摘下来。”
螣蛇依言站定脚步,偏头接住一片叶子,面色十分平静,“你亲我了,是吗?”
多敏锐的感应力,连发丝被人亲吻都能察觉到。
凤凰轻咳一声,红着耳垂解释:“抱歉,我情不自禁。”
白日神情自若,仿佛从不会有波澜涟漪的人,夜里却会悄悄出门躲在外面低声哭泣。
凤凰一直以为螣蛇坚强到毫无眼泪,却从未料到这样镇定的人也有脆弱的一面。
他心疼螣蛇的泪,每每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昨夜却实在没忍住用凳子绊了螣蛇。
装出被声响吵醒的模样,快步下床扶起跌坐在地的人,故作惊讶地点破真相:“螣蛇你、你哭了?”
凤凰放软声音,环住他的肩低声哄劝,“你若是想哭,直接哭出来就行,何必憋着委屈自己?我不会说什么的。”
月亮亮得正好,映着竹影照在螣蛇身上,一点呜咽哭声再怀中传来,若隐若现终于变作止不住的缀泣。
凤凰边轻轻拍打螣蛇的后背以示安慰,边默默思考他伤心原因,害怕?恐惧?孤单?是什么让他这样郁郁寡欢?
只是凤凰不知道该如何询问,无异于当面揭开螣蛇的伤疤,他等着、忍着,只盼哪天对方能够主动倾诉。
今日是他唐突冒犯,轻薄了这可怜的眼盲人。
他满心懊悔,却又忍不住暗暗猜测,以螣蛇的反应,若不想被他挨近,必定一早能够躲开,岂非……螣蛇心中亦有他?
“嗯,往后不要这样偷偷亲我,我不喜欢。”
凤凰欣喜若狂,忍不住顺着螣蛇的手臂,转为握他手腕,“你不怪我就好。”
“为何要怪你?你救了我的命。”
螣蛇稍稍挣了挣两人相握的手腕,颦眉抱怨:“你身上好烫,热得不舒服。”
凤凰失笑,白天螣蛇这样说,可一到晚上他就愿意主动贴着自己了。
“过两日要下雪,螣蛇,你如今没有仙骨,只怕受不住寒呢。”
他忽而不想这样生分地称呼螣蛇,望着突然聚集的乌云喃喃:“以后,我就叫你……阿云。”
“要下雨了,我听见风声了。”
螣蛇仰脸感受狂风吹过,“我想淋雨,你先回去吧,我已经记住路了。”
“我陪你一起。”
螣蛇点点头,也好。
两人都淋湿了衣衫和头发,姿态狼狈,可凤凰却看到螣蛇笑了,轻勾唇角上扬些许弧度,这是他第一次看见螣蛇的笑容。
很、很美。
浴桶勉强能挤下两人,凤凰侧着身虚搂住螣蛇,替他搓洗长发,像是要验证方才的话,凑近低声询问:“我、我能亲你吗?”
什么嫁于魔王?魔王都死了,螣蛇如今是清清白白一个人,他也尚未婚嫁,两人正相宜。
“嗯。”
一切顺理成章。
转天飘起鹅毛大雪,凤凰备了棉衣和斗笠,牵着螣蛇外出踩雪。
咯吱咯吱的声音令螣蛇十分新奇,蹲地捧起一团雪揉在脸上,帕子被浸湿,黏糊糊沾在眼上,勒得不舒服。
“别动,我帮你换一条。”
凤凰正要拿出一条新帕子,手却被螣蛇按住了,他说,“不用了。”
螣蛇缓缓扭头看向凤凰,竖直眼瞳冰冷似带着杀机,“我能看到了。”
漫天雪花里,两人彼此对视,凤凰无端有些心虚,错了瞬眼,这才继续望向螣蛇,凑近俯身亲了亲他的额头。
“真好。”
真的好吗?先前说过等螣蛇眼睛恢复便带他去见娲神,可……万一螣蛇再也回不来怎么办?
凤凰决定等螣蛇找回记忆再带他去见娲神,只是如果螣蛇想起与九尾的那些过往,是否会就此抛下自己?
“我们成婚吧,拜天地结姻缘,你心里有我,我同样在意你。”
“成婚?好,我没意见。”
入夜,两人依偎在一起,饶是凤凰浑身火热,仍被螣蛇冰冷肌肤凉得颤了颤,都要疑心他身上结冰了。
“往后你要叫我承天,我也叫你承天,记住了吗?”
“嗯。”
凤凰心满意足,勾住螣蛇的脚夹在膝间捂热,“等你想起来从前的事,我就带你去见娲神娘娘。”
“从前的事,重要吗?”
时隔十三年,螣蛇再次问起这个问题。
这次凤凰沉默良久,如实说出自己知道的一切。
“你原本是司战神兽,未出事前与九尾感情匪浅,直到魔王求娶你,你与九尾恩断义绝,嫁到魔界后似乎遭遇不测,晕倒在天庭被我捡到。”
“九尾?”
“嗯,青丘之主九尾狐,你从前很喜欢他。”
凤凰低了些声音,亲了亲螣蛇的耳垂,语气里带着明显的落寞,“我总觉得,你似乎不喜欢我。”
“如果你不告诉我,我觉得单凭我自己,是想不起来这些的。”
螣蛇十分认真地看向凤凰,他很少一口气说那么多话:“之前我问你的时候,你告诉我,重要的记忆不会忘,忘了也会想起来,所以我觉得过去对我来说没那么重要,无论我之前和谁在一起,如今陪在我身边的只有你。”
这话极大地抚平凤凰心中不安,环住人又亲了亲,发自内心笑道:“真好。”
凤凰发誓,先前螣蛇与九尾相恋时,他从未有过觊觎对方的心思,虽说起初确实会为螣蛇的美貌停留,但切切实实是因为如今日久相处,逐渐动心。
他记得,第一次在螣蛇泡药浴时回避视线,是在对方转醒之后的第七天。
那样满是戒备心的人,时时刻刻都捏着一片竹叶,就算被剔除仙骨,也能够轻易用竹叶钉穿木桌,如此强大,实在令凤凰赞叹不已。
却无意中发现他也有脆弱无助的一面,夜幕当中,月色朦胧温柔。凤凰窥见他那点未来得及擦拭的眼泪,讶然之外亦有心酸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惋惜。
次日,凤凰在螣蛇身无寸缕的情况下,垂眸偏转了目光。
弹指间已过一甲子。
平静的生活终于还是发生了变故。
白晒来寻,她牵着螣蛇的手含泪同凤凰道谢,“多谢你这些年照顾阿螭,我们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呢。”
凤凰看着落空的手不知如何反应,挤不出笑,也拉不下脸,嗫嚅嘴唇最终只点了点头。
“承天,你随我一同去,你说过,无论我去哪,你都会陪着我。”
这下轮到白晒面色尴尬手足无措,她丢开螭的手,来回打量两人,“承天?你们何时结的缘?凤凰、你、你难道忘了阿螭他与九尾……”
“我没忘,可谁不知道九尾已与螣蛇决裂,总之我与螣蛇结为伴侣,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但——”
“是我丢了过去的记忆,与凤凰无关。”
眼见螭眼中露有怒意,白晒有些慌乱,忙握住螣蛇的手解释:“阿螭,我并非要问责你与凤凰,只是……罢了,还是先去拜见娲神娘娘吧,待娘娘为你重新安置仙骨恢复记忆,到那时,你心中自有定论。”
空了的手掌被人重新握住,凤凰低头与螭对视,他勉强笑了笑,心里实打实的忐忑不安。无论他再怎么装作胸有成竹,螣蛇过去与九尾恩爱的确是不争的事实。
倘若螭更爱姿容姣好的九尾,自己该怎么办呢?
“承天,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