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继续.....
更多时候,放学以后,他就蹲在橘树下面。在草丛间、叶子里捉青虫,把它们扔在地上,用小刀一截两半,拖出一道青绿色印痕。
妈妈宣称水泥板属于她,不允许被弄脏之后,橘树下就成了男孩放学后唯一的去处。
学校。
老师一把扯住男孩的袖子,问:“作业呢?”
有作业吗,男孩忘掉了。可是没有办法向人解释。
第二天,老师扯住男孩的衣服,狠狠打了他一个“毛栗子”,问:“作业又没做?”同学们哧哧哧地笑。
有作业吗,男孩又忘掉了。他自己微皱起眉。
后来,老师发现,男孩不是故意赖掉作业,只是在每次老师布置作业的时候,他都不在听,他的耳朵像是封住了。以后,每次留作业时,老师踱到男孩面前,猛地用教棒戳点他的桌子,“听好了!”可是男孩还是照样忘记。
无所不在、没完没了的健忘!老师们哑口无言。
进行速算测试了,老师把卷子发下来,油印的字迹微微发绿,发出浓郁好闻的墨水味道。男孩答得比谁都写得快。答完了,就走出教室。
老师看到卷子被袖子和手抹得脏兮兮,不由得来气,再看答案,更来气了,没有几个是正确的。细细再看,通常是减法做成了乘法,加法又做成了减法,这下气得开始发笑。
是种奇特的粗心?还是智力上的问题?老师们大惑不解。
中午,考试不及格的人被老师留下来,孩子们把这称做“关饭学”。这意味着,他们比其他同学晚回家吃饭,更值得注意的是,这意味着一路上得忍受乡亲熟人嘲笑的神色,这种耻辱比什么都更令人难受。
老师自己吃饭去了,吃了饭跟人聊天,说笑了半天,才想起来还有几个学生留在教室,匆匆地赶来。
另两个同学泪水盈盈,像小兽一样望着老师,老师对他们说:“回去吃饭吧。”
男孩不哭,也不搭讪。
老师问:“上次摔痛的膀子怎么样了?”
“好了。”
膀子摔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回答,膀子还在痛,就能得到同情和谅解?
但还是听老师说:
“回去吃饭吧。”
男孩没有回家。
学校南面校门口有一条河,河上一座水泥桥。
水泥桥两米宽,四五米长,已经用了十年,水泥浇铸的栏杆,要比桥面高出半米。从桥上望出去,河水十分清澈。
男孩在桥栏上走来走去,做一个要跳进河的姿势,最后,停下来坐在一端。头顶上是棵几十年的老槐树。
有的同学在小河石阶上,用手掬清凉的河水,含到口中,迎着阳光,嘴里发出扑扑的声音,细密的水雾喷向河面。运气好的话,在雾帘里会出现一道弯弯的小彩虹。
桥两头的路上,吃过饭的同学三三两两,陆续地归来。
男孩心里想着家里的橘树,尤其是橘树下的小刀。
妈妈问:“今天怎么没回家吃饭?”
“吃过了。”
“在哪儿吃的?”
“阿文家。”
妈妈在村口遇到阿文妈妈,说了感谢的话,阿文妈妈觉得奇怪。妈妈明白了,男孩在撒谎。
妈妈责备了两句,男孩直着脖子听,没有低头。妈妈生气了,抄起墙角的小竹笞就打上去。男孩不躲也不哭。
男孩不哭,也很少笑。
拍照的时候,阿姨叫他笑一笑,他笑不出来。阿姨问为什么。
他说,笑起来的时候,脸有点疼。
男孩坐在橘树下,独自玩着“扔小刀”的游戏,用小刀在黑泥土上划线,捋去刀锋上的泥土,开始向地上扔。
这时,他听到一个拖得长长的声音:
“阿要买馄——饨——?”
声音越来越近。
那是骑着三轮车,带着馄饨担,走街串巷的夏老头。他的馄饨很好吃。
男孩在里屋找到妈妈,闪亮的眼睛看着她。
妈妈心领神会,她倒很喜欢孩子有求于她。于是,她给他两枚五毛硬币。所有人都知道,夏老头一碗馄饨五毛钱,特别鲜香。
男孩把自家的碗与硬币举向夏老头。夏老头看着他。他下意识地看着自己的手,只剩下一个硬币了。男孩沿来路小跑回去,再跑回来,手里捏的还是那一个硬币。
老头看着他。
男孩沉着脸说:“什么事我都做不了!”说着,正要跑回去。
老头让他等一下。
“要是你妈妈知道了你掉了钱,她会骂你,是不是?”
男孩一声不语。
“来吧,碗给我,钱也给我,我这就把馄饨给你乘上。”
男孩一下子喜悦起来,凑上前去。可瞬间就退缩了:“妈妈说,我们不能占人便宜。”
老头脸上露出笑容:“小孩家像大人似的!不是占便宜,只不过你今天运气好。我这只剩下最后三碗馄饨了。最后三碗我每次都是便宜卖的。再说,我今天有事,想赶紧回家呢。”
男孩小心端着碗回家。每个馄饨光滑小巧,馄饨汤很好喝,里头有豆腐干丝、蛋皮丝、紫菜丝、大蒜丝,还有点小虾米。
这天,男孩回家来,有点磨蹭,眼睛边上一圈青紫,脸上有抓痕。故意慢慢地走路,好不让妈妈看出腿上受了伤。
“怎么了?”妈妈问。
“摔在石头上。”
妈妈不忍心,从里屋拿了把剪刀,取来白色纱布,想帮孩子缚上。男孩躲着不让,妈妈不依不饶,在后面追,男孩越跑,腿上的伤口越痛,直龇着牙。最后,妈妈拧不过儿子,赌气不再管他。
男孩又坐在橘树的阴影里。
白天,在学校,每个同学都带好自己的水壶。男孩也有一个大水壶,他忘了带,就跟着高年级的同学,到厨房里饮水。
同学们比谁带的水好喝。有人说:这是蜜糖水。大家说,普通。有的说:这是姜糖水。大家皱眉。有的说:这是橙子汁。大家都比较喜欢。小丽今天带的茶水,是她妈妈用不少香草与茶叶调制成的。她允许每人都尝一小口,在她边上围了一圈人。
小丽望见男孩独自在课桌下玩手指头的游戏,一点儿也不关心,喊道:“喂,你!”男孩没听见似的。小丽急了,叫他的名字:“是你。”男孩不由地转头看了看。小丽扯起嗓子:“是你,你过来。”男孩只好过去,愣对着茶水,摇摇头表示不想吃。小丽皱着眉命令说:“你吃。”
男孩不明就里,举起水壶凑到嘴巴跟前。谁知道这水壶被传了好些人,壁壳变得油腻发滑。一不小心,那壶就掉到地上去了。浅绿色的茶水溅了一地,壶口染了泥尘。小丽哭起来。
小丽的堂哥是留级生,也在这个班级,比谁都大一两岁。见小丽哭了,毫不犹豫把男孩拎出去,撞到墙上就是一顿痛打,其他孩子争先恐后地出去,喝起彩。阿文把他扶起来。阿文是他的好朋友。
男孩坐在橘树下,感到伤口不再疼了。
他听到夏老头在远处叫卖馄饨。可是这回他不想吃。
他倚着树干,拔橘树下的草。一阵叮呤的声音让他回过头来。
夏老头骑在自己三轮车上,问:“怎么了?”
男孩答道:“我摔跤了。”
夏老头努嘴向着后头的馄饨担,问:“今天不来一碗了吗?”
“不了。”
夏老头笑笑,按着铃往前出发。
男孩突然站起身来问道:“明天你还来吗?”
“来的。”
“明天我准要买一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