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兆庆帝在薛贵妃宫里用了午膳,歇过晌午,就听到宫人来报说大提点在泰安殿外等候。

兆庆帝这一顿午觉睡得舒坦,刚刚醒过来,正侧枕在榻上瞧薛贵妃素着里衣坐在妆镜前梳发,听说朱慕昭求见,又眯着眼睛养了会儿神,才坐起来,对薛贵妃道:

“朕过去看看,你若闲着无事,不妨到御花园走走,别闷在宫里候着,晚膳朕再过来。”

这宫里的女人,轮到谁侍寝不是一整天都待在寝殿里不敢往外挪半步,就怕耽搁了圣驾,失了恩宠,皇帝几时要来,几时要走,不会照着她们的意思,她们又哪儿敢多问。

兆庆帝发了话,就是心疼薛贵妃不叫她干等着,搁以前,她许就说两句他爱听的,婉拒了,然后规规矩矩地在宫里候驾。

薛贵妃笑笑放下梳子,走过去帮他更衣,“听陛下的。”

可她规矩了这么些年,早就累了,再忍下去,她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兆庆帝走后,伺候在薛贵妃跟前的大宫女颂兰端了铜盆进来,见到她家主子娘娘一个人坐在软榻上面发笑,不知想的什么事,看上去心情极好的样子,暗暗放了心,方才皇上走得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晚上来不了了呢。

薛贵妃见她进来,回过神,拢了拢兆庆帝临走前披到她身上的罩衣,朝她摆手:

“去,将今季新备好的衣裳都拿过来,本宫挑一挑。待会儿咱们御花园去散散心。”

颂兰听话出去交待,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便将各色各料的衣裙都摆到主子眼前。

梳洗妆扮后,一袭金罗云摆曳地,满鬓海珠宝蓝的薛贵妃美的让一室宫婢都垂着头不敢抬眼,生怕看呆了去。

颂兰早就带着几个得力的宫女太监,提好了茶果软垫与器具。前面派了个腿脚快的小黄门去开道儿,前簇后拥着薛贵妃出了钟粹宫。

钟粹宫离御花园有一段距离,薛贵妃乘了一顶四人抬的辇舆走在路上,遇见两拨出来串门的小嫔妃,靠在路边行礼。等她车走远了,才敢走开。

这动静,不过一刻,就传到了各个宫里。

将到御花园的岔口,那开路的小太监飞快地跑了回来,颂兰见人影。皱了下眉,快走几步上去,拉了人到一边。小声问道:

“慌慌张张个什么,花园里可有谁?”

“姐姐,”小太监喘口气道:“小人瞅见皇后娘娘的玉辇车停在花园外呢。”

她脸色微变,就听主子娘娘一句话问了过来:“何事?”

颂兰走上前。凑到薛贵妃腿边踮脚轻声道:“皇后娘娘正在呢,主子,咱们是往前走,还是掉回头?”

她从一个懵懂的小丫头起,在钟粹宫待了十年,能被薛贵妃当成心腹使唤,眼力价必然是一等一的。这样小心翼翼是有她的原因——自打三年前出了那回事,十公主一死,她们主子逢见皇后的驾,总会退避三舍,除了初一和十五早晨到栖梧宫去省视,平日能不碰面,就不碰面。

可是难得主子这样好心情,都走到花园门口了,难道要退回去?

颂兰心里叫苦,真掉头走了,等明儿宫里不知传成什么样子,又该老调重弹,搬扯十公主坠楼那件无头公案,说是他们薛家小姐害死了十公主,所以贵妃到现在都没脸见皇后。

“往前走。”

诶?

颂兰一时没反应过来,抬眼窥见薛贵妃美艳的脸庞,蜒长的黛眉斜飞入鬓,睫羽扑朔下映着一汪眼泉,明媚的耀人。

颂兰心头一颤,有些慌乱,又隐隐有些兴奋,低下头去。

“是。”

***

御花园中,瑞皇后正在千秋亭附近看红叶,最近正得宠的孙贵人陪坐在一旁,底下还有三两个美人和小常在,乖乖巧巧地听着她们两个说话,时不时逢迎一声,掩唇娇笑。

薛贵妃扶着颂兰的手进到花园里,老远便望到这妻妾融洽的一幕,嘴角微浮冷笑,脚下顿也不顿。

沿路把守的宫人起先没敢阻拦,眼睁睁瞄着薛贵妃这一行浩浩荡荡往亭子那边去了,直到前头的栖梧宫大太监哈着腰站出来,堪堪将薛贵妃挡在了亭子不远处。

“奴婢给贵妃娘娘请安,您这是出来游园子呐?”

薛贵妃睬都不睬他一眼,颂兰自觉出声道:“宁公公这话可笑,我们娘娘出来作甚还要与你这奴才打招呼不成?”

不提两位主子的恩怨,颂兰对这宁太监也全是厌恨,当年她还是个小宫女的时候,曾在丰庆宫做事,有一回同期的宫女打坏了一支宝瓶,就因为认了这宁太监做干爹,找来宁太监做主,结果把错赖到她头上,若不是过路的桃嬷嬷为她说情,她这会儿指不定埋哪儿了。

“小人哪儿敢,”宁太监嘴上叫苦,心里却不以为然,谁不晓得薛贵妃娘娘见了皇后跟躲猫似的。

“只是皇后娘娘正在前处观景,怕闲杂人等进来打搅了,所以叫奴婢守在这儿,贵妃娘娘若要过去,还请在这儿稍等,容奴婢前去通报一声。”

颂兰听到他话里那一句“闲杂人等”,俏脸瞬间给气了个红,一个下三滥的阉人,也敢拐弯抹角地埋汰她们主子!

真想刮他两个耳光!

不及她怒斥出声,薛贵妃竟先开了尊口:“不必了,既然皇后娘娘也在,本宫亲自过去问候便是。”

说着,便挥手要那宁太监退下。

宁太监哪里敢听她的话,半刻前薛贵妃的辇舆到了御花园外面,就有人来耳报,他留了个心眼。悄悄让近侍的宫女去禀报了瑞皇后,却只得瑞皇后一声“知道了”,没个明确的指示下来,这意思就是叫他想法设法拦着,不叫过去。

宁太监侍奉皇后多年,这点心思总有的,坤翎局换任了两位大人。八月的坤册一批下来,后宫里人心浮动,没有什么依仗的宫女子就跟没头苍蝇似的,也不知要往哪边撞运气才好,今儿皇后娘娘要给薛贵妃难堪。定是为了安抚那些个妃嫔,要她们明白一个道理——甭管坤翎局怎么招,后宫里说话最算数的还是她这个六宫之主。

“娘娘,您别为难小人。”宁太监杵在那儿没动,旁边不是没有路,要过去绕道也行。但是堂堂一个贵妃,又怎么会绕他这个太监的道儿。

可他没料到,下一刻薛贵妃居然真往旁边挪了一步。就从他身边绕过去了。

宁太监愣了一下子,满心想着是不能坏了皇后的事,竟没脑子地转了个身,跪下去拉住了薛贵妃的衣摆。

薛贵妃被他拽了一个踉跄。颂兰急忙挽住她胳膊扶稳了,但见他竟胆敢与她们主子拉扯,怒极一脚便踹到他肩上,厉声骂道:

“狗东西!”

这一声不可谓是不响亮,将坐在亭子那边儿的一干妃嫔们都惊了一跳,刚刚薛贵妃一行人走过来,不是没人看到。不过皇后不吱声,她们也就跟着装聋作哑,等着看好戏,谁想会是这么一出开场。

“呀,怎么着这是,”孙贵人先是娇呼了一声,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瞅着南边儿。

瑞皇后笑容一沉,凝望了远处那一抹鲜艳的金色,方起身道:“走,随本宫过去看看。”

一群人跟了过去,待到眼前,就看到素来爱笑的薛贵妃寒着一张脸叫人扶着,栖梧宫的大太监哆哆嗦嗦爬跪在地上,钟粹宫的一行人脸上都是怒气冲冲的。

大概能猜得出是怎么一回事。

瑞皇后蹙眉,看一眼跪地的宁太监,心中有数,再抬头对上薛贵妃,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个交错,前者先道:

“方才是谁在大声喧哗?”

听到瑞皇后质问,颂兰主动承认道:“回皇后的话,是奴婢。”

瑞皇后面露不悦:“御花园内,岂容得你放肆大喊大叫。”

颂兰憋屈,但还是跪了下去:“奴婢知错。”

瑞皇后不理她,直接对薛贵妃道:“妹妹这宫人疏于管教,今日是惊着了本宫是小,他日惊着圣驾该当如何?”

薛贵妃心想,瑞皇后这先发制人的习惯还真是一点没改——

一如当年,她长兄独子风华正茂,未等议婚,皇后便在芙蓉宴上推了个十公主出来,惹得京中一群少年慕艾;

一如当年,十公主病危,皇上大怒,未等她以腹中孩儿求情,皇后一招御前解钗痛哭,逼得她带孕跪在殿前谢罪,胎死腹中,而皇上虽没降了她的位份,却让本该当年归京的九皇儿多在山门中待了两年。

从那以后,她默默看着瑞皇后用尽手段掌控六宫,隐忍至今。

就在她皇儿回京不久,这位皇后娘娘又通过忠勇伯爵府与他父亲说和,妄图将她瑞家的女儿嫁到她薛家来,抵过了十公主那桩夭折的婚事。

皇后步步为营,算计的很好,吕妃老矣,淑妃不争气,只要压得住她这个贵妃,后宫便由她摆布,若是她一直忍下去,等到那个小贵人怀上了龙种,说不定这位瑞皇后真有法子过继一个嫡皇子让他成功继位。

薛贵妃看着威严十足地朝她兴师问罪的瑞皇后,轻推开了宫人的搀扶,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一福身,道:

“是这奴婢冒失,请皇后责罚。”

她常在瑞皇后跟前吃亏,众人见怪不怪,就连瑞皇后自己,都不觉得她向自己低头有什么不对,当即缓和了面色,看一眼俯首跪在地上的颂兰,漫声道:

“既然规矩没学好,就要重新教起,念在这奴婢伺候妹妹一场,本宫便不重罚她,来人,将她送到清露坊去,好好学一学规矩。”

颂兰瞬间脸白,清露坊,名字叫的好听,但在宫里待了几年的老人都知道,那是最腌臜不过的地方,犯了错的宫女被送过去,不是学规矩,而是任管教的那些老阉货们随便糟蹋的。

颂兰不敢回头,她怕她忍不住会向主子求情,再叫她为难心软,当着这么些宫妃的面,去向皇后低头赔不是,这大概就是皇后的本意。

颂兰咬破了嘴唇,深深低下头去,一声不吭,心里就有一个念头:不能求饶,不能让皇后如愿。

就在这时,听得一声惊呼——“娘娘!”

紧接着身边忽起骚动,人人挤向她身后,颂兰茫然地转过头去看,就见薛贵妃被一群宫人七手八脚地撑着,头垂向一边,晕厥了过去。

“娘娘!”

瑞皇后见这一幕,错愣了片刻,然后就想到薛贵妃是装的,哪里就这么容易气晕了过去。

不禁气笑,暗道曾经一身傲骨的薛良娣也会使这种不入流的对策,瑞皇后心中竟有些难以言喻的得意。

镇定过后,瑞皇后有条不紊地指派起周遭宫人,做出情急的样子,道:“快来人,将薛贵妃送回钟粹宫,再去请太医。”

她哪里料得到,薛贵妃在御花园里这一晕,不是防御,而是反击。

沉寂了三年之久的反击。

......

泰安殿

兆庆帝正在与大提点密谈破命人一事,刚说到太史书苑连发的凶案。

“查到凶手了吗?”兆庆帝问案,不找负责此案的薛睿,而是司天监的主事者,若是不知情的人在这儿,一定会觉得奇怪,可这屋里就只有君臣两人,连个端茶研墨的太监都不见。

“刚有一点眉目,”朱慕昭道,“据臣留在太史书苑的两个探子回报的情形来推算,那凶手必藏身在书苑当中,嫌疑最大的,正是在书苑里打杂的一个老仆,臣已经派人暗中盯住他,等到查明是谁背后主使,也好一网打尽。”

兆庆帝听这消息,却不见得高兴:“就不能将人抓住言行拷问,紧快将那些乱臣贼子给剿了,也好让祸子破命,《玄女六壬书》才能重见天日。”

“圣上稍安勿躁,”朱慕昭劝说道:“此事急不得。”

兆庆帝沉默下来,望着昔年与他共同进退,扶助他登上大宝的最大功臣,联想到日后,心情起伏不定。

室内的气氛刚有些静谧,殿外恰好传来一声通报:

“圣上,有急情。”

兆庆帝皱了眉,宣人进来,没有避讳朱慕昭,来传话的太监磕头进了屋,急声道——

“回禀圣上,贵妃娘娘在御花园里晕倒了,太医诊出是娘娘怀了孕,又急火攻心,恐怕龙种不保了。”

最后几个字,是这太监打着颤讲出来,生怕说重一个字,就跟着丢了命似的,兆庆帝坐在上头一个呆怔,猛地站起身,心急火燎地往外走,转眼出了门。

朱慕昭没他忘在殿内,他坐在那儿,没忙起身,而是取出了袖中一块小小的石青色罗盘,拨动了几圈,看着卦象,轻轻摇头,叹道:

“祸主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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