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终于在漫长而焦灼的守望与持续不断的烟熏火燎中,艰难地挣脱了浓稠夜色的束缚,如同负伤的战士挣开绷带。东方的天际线率先泛起一抹失血般的鱼肚白,微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慢却坚定地驱散着盘踞大地的部分寒意,也无情地揭开了昨夜那场人与天争、无声战役的最终结局。
弥漫了半夜的烟雾,如同完成既定战术任务后悄然撤离的散兵游勇,渐渐稀疏、消散,只在焦黑的灶膛周围留下遍地狼藉的灰烬与残骸,以及空气中顽固盘踞、一时难以散尽的、混合着焦糊与草木腐败气息的呛人味道。在逐渐明晰的晨光映照下,广阔的菜地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界限分明的两极图景。
那些未能被有效烟雾覆盖的区域,或是处于灶膛上风、烟雾难以企及的边角菜畦,此刻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来自凛冬的残酷回溯。原本在昨日阳光下还舒展着嫩绿生机的小小菜苗,此刻已彻底失去了生命的挺拔,萎蔫瘫软在冰冷的土地上。叶片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半透明状、死气沉沉的深绿色,边缘如同被火燎过般焦枯卷曲,表面覆盖着厚重而结构致密的晶莹霜花,在清冷的晨光下,反射着某种近乎残忍的、钻石般冰冷的光泽。手指无需用力,只是轻轻一触,那冻得僵脆的叶片便会应声碎裂,化作齑粉,已然是生机断绝,回天乏术。
然而,视线转向被苏晚以及后来加入的几人,凭借彻夜不眠的努力、用浓烟重点构筑起防线守护下来的核心区域,尤其是紧邻发烟灶膛的下风方向,景象则迥然不同,堪称奇迹。这里的菜苗虽然同样经历了一场严峻的考验,显得精神萎靡,无精打采,每一片叶子上也都无可避免地覆盖着一层白色霜迹,但这层霜明显更薄、质地更为松散,颗粒感更强,更象是严寒凝结的露珠,而非致命的冰刃。叶片摸上去虽然冰冷坚硬,失去了平日的柔韧,却依旧顽强地维持着基本的形态架构,颜色也只是因失水而略显深暗,全然没有出现那片象征死亡的、半透明状的冻伤坏死迹象。
生存与毁灭,希望与绝望,在这片菜地上,被一道无形的烟雾之墙,划分得如此清晰,如此残酷。
“我的娘哎……”一个参与了下半夜熏烟值守的知青,使劲揉着被浓烟熏得又红又肿、布满血丝的眼睛,怔怔地望着眼前这对比强烈到刺目的景象,忍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带着后怕的惊叹,“真……真就冻死了这么多!这要不是……要不是咱们昨晚上……”
他的话哽咽在喉头,未能尽述,但那充满庆幸与震撼的目光,已经不由自主地、牢牢地投向了静默站立在几处余烬旁、脸上沾满烟灰痕迹、浑身透着极度疲惫却依然站得笔直、神情异常平静的苏晚。
其他闻讯早起、匆匆赶到菜地准备开始一天劳作的人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惨烈景象惊呆了。他们先是痛心疾首地看着自己负责区域内大片已然冻死、毫无生机的菜苗,捶胸顿足,懊恼不已;随即,他们的目光又被那一片在遍地狼藉中顽强存续下来的绿色“孤岛”所吸引,最终,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站在那片幸存绿意边缘、那个看似单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高大的身影上。
“是苏晚!”
“她昨晚一宿没睡,就在这儿点火熏烟!”
“快看我这边的菜!这边靠近烟的都还好好的!那边没罩住的全都完了!”
“她……她到底是怎么提前知道的?这霜下得一点征兆都没有啊!”
惊愕、狂喜般的庆幸、劫后余生的后怕、以及深不见底的困惑……种种激烈的情感在聚集的人群中无声地交织、碰撞、弥漫开来。那些昨夜曾对苏晚的“折腾”不以为然,甚至在心底抱怨她扰人清梦的人,此刻望着自己管辖范围内侥幸存活的秧苗,再对比远处那些彻底冻死、颗粒无收的惨状,心情复杂得如同打翻了五味瓶,脸上火辣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玲也脚步匆匆地闻讯赶来了。当她看清菜地里那泾渭分明、胜败已定的景象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煞白。她负责的区域恰好位于烟雾有效覆盖范围的模糊边缘,一部分菜苗得益于那稀薄的屏障得以幸存,而另一部分则未能幸免,惨遭冻害。这种不彻底的、带有讽刺意味的结果,非但没有让她产生丝毫庆幸,反而像一记蓄谋已久的、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掴在了她的脸上,火辣辣地疼。就在昨晚,她还在内心深处肆意地嘲笑着苏晚的“无事生非”和“哗众取宠”,认为那不过是小丑的拙劣表演。
现实,却以最冰冷无情的方式,给了她最彻底的嘲讽和最深刻的教训。
她死死地攥紧拳头,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掌心的软肉,留下几道生疼的月牙形印记。她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几个面露感激的知青隐隐围在中间、似乎正在低声询问着什么的苏晚,胸腔里那股名为嫉妒与不甘的毒火,如同被浇上了热油,疯狂地灼烧、噬咬着她的五脏六腑。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是她?养猪养得风生水起的是她,绝境中找到救命水源的是她,现在,连精准预测天灾、并成功挽救下宝贵生产成果的,还是她!凭什么?!
苏晚却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隔膜,将周围那些或感激、或探究、或复杂、或嫉恨的目光与议论统统屏蔽在外。她此刻更关心的,是这次实践所获得的、宝贵的第一手数据。她步履沉稳地走入那片经由自己努力得以存续的菜地,再次蹲下身,如同一位严谨的科学家,仔细查看着不同位置菜苗的具体受损程度,用手指比量着叶面上残留霜迹的大致厚度,在脑海中飞速记录、分析着不同烟雾浓度、持续时间与最终防霜效果之间的内在关联。这一切细微的数据,对于她未来进一步完善极端天气的预警机制和优化应对策略,至关重要,其价值远超过任何虚妄的赞誉。
“苏晚同志,”一个昨夜参与了下半夜值守的知青,走到她身边,语气里充满了真挚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感激与折服,“这次……这次真是多亏了你了!要不是你发现得早,带着我们折腾这一晚上,咱们这茬眼看就要有收成的菜,怕是……怕是真的要全军覆没,颗粒无收了!”
苏晚闻声抬起头,脸上并没有显露出任何居功自傲的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依旧用那套熟悉的、近乎本能的保护性说辞,轻描淡写地回应道:“只是碰巧注意到一些迹象,觉得不对劲,就试着弄了一下。能成,是运气。”她再次巧妙地将这份洞察天机、力挽狂澜的功劳,归结于模糊的“碰巧”和谦逊的“试试”。
但这一次,经历了眼前这铁一般事实的震撼教育,再也没有任何人,会天真地相信这仅仅是一次侥幸的“碰巧”了。那份精准的预判,那份果断的行动力,那份彻夜的坚守,早已在所有人心中刻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马场长也骑着那匹高大的军马,踏着晨露来到了地头。他勒住马缰,沉稳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缓缓扫过那片损失惨重、如同战后废墟般的菜地区域,在那片奇迹般存活的绿色阵地和阵地边缘那个沉静的身影上,意味深长地停留了比以往更久的时间。他的视线继而投向牧场边界之外、其他连队的方向——据刚刚传来的消息,那些地方因为对此毫无预警和防备,受灾情况远比这里更为惨重,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没有下马,也没有对任何人发表评论,只是在那一片寂静中,深深地、仿佛要将苏晚整个人看透一般,凝视了她一眼。那目光中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愈发审慎的权衡,有对其价值更清晰的评估,以及一抹无论如何也无法完全掩饰的、对其能力的由衷惊叹。随即,他默然无语地调转了马头,策马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然而,他此刻的沉默,在这种情境下,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无比明确、且分量极重的表态。
成果,就如此赤裸而雄辩地,摆在了每一个人的眼前,不容置疑。
这场熏烟防霜战役的胜利,其意义远不止于保下了这一批关乎未来口腹之欲的珍贵菜苗。它更是在牧场许多人的内心深处,牢固地、不可动摇地树立起了苏晚“身怀异禀”、“目光如炬”、“能力超群”的鲜明形象。这是一种根植于实际效益、经由生死考验验证的、远比任何苍白口号或官方宣传都更具说服力和冲击力的、实实在在的威信与声望。
苏晚缓缓站起身,轻轻拍掉沾在手掌和裤腿上的草木灰烬。初升的朝阳终于完全跃出地平线,金红色的光芒洒满大地,也照亮了她那双虽布满血丝、沾染烟尘,却在此刻显得异常清澈、明亮的眼眸,仿佛有星火在其中静静燃烧。
她知道,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夜,她在这片广袤而残酷的冰原上所扮演的角色、所处的位置,必将迎来又一次微妙却注定深刻的转变。她不再仅仅是一个能养好猪的、“有点古怪”的知青,更是一个能够敏锐预判潜在风险、并凭借智慧与行动有效化解危机的、不可或缺的关键“变量”。
而这一切的根基,都源于她对那些看似无用知识的深刻理解与灵活运用,以及,她对脚下这片土地每一个最细微变化,所保持的那份永不松懈的、近乎执拗的观察与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