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后山禁地里，只有微风吹过柳条的沙沙声。
楚休那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恶趣味，还是深邃，抑或是平静，都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名为“震惊”的情绪。
他活了千年，从一棵懵懂的树苗，成长为如今这般神魔般的存在。他见过王朝更迭，见过生离死死，见过人间绝顶的挣扎，也见过域外神只的窥探。
他的心，早已如他扎根的大地一般，坚逾磐石，不动不摇。
可冯宝宝这句轻飘飘的、梦呓般的话，却像是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狠狠地劈在了他的神魂深处！
见过？
她见过我？
这怎么可能！
楚休的神念，在瞬间疯狂运转。
他的记忆，可以追溯到千年之前，他在这座山上扎根的每一个日夜。他可以清晰地记起，哪一年，有一只松鼠在他的树洞里做了窝；哪一朝，有一位道士在他的树下悟了道；甚至，张之维小时候，是朝着他的哪一条根须撒的尿，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在他的记忆里，从未有过冯宝宝这个存在！
她的气息，是陌生的。她的神魂，是混沌的。她的存在本身，就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凭空出现的乱码。
楚休之前对她的判断是，她可能与“建木”的碎片，或者某个失败的“人造神”计划有关。他能梳理她的气息，是因为他们本质上，可能源于同一种“生命法则”。
但这仅仅是“同源”。
就像太阳和烛火，都发光发热，但烛火绝不可能“见过”太阳的诞生。
可现在，冯宝宝却说，她见过他。
这不是后天形成的记忆，而是一种来自神魂最深处、最本源的……烙印！
楚休的神念，第一次，主动而又小心翼翼地，探入了冯宝宝的神魂世界。
之前，他只是用自己的生命精华，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理疗师，为她梳理体表那些狂暴混乱的炁。他从未真正深入过她的核心。因为他知道，那片混沌的海洋，隐藏着大恐怖，即便是他，也不敢轻易涉足。
但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
他的神念，化作一缕最温和的绿光，顺着冯宝宝与他本体接触的手掌，悄然流入。
轰——！！！
仿佛跨越了时空的壁垒，楚休的意识，瞬间被拉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混沌之中。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没有上下四方。
只有无穷无尽的、狂暴而又纯粹的炁，像是一锅煮沸的宇宙原汤，翻腾不休。这些炁，时而凝聚成锋利的刀刃，时而化作咆哮的猛兽，时而又变成扭曲的符文，彼此冲突，互相湮灭。
任何一个正常人的神魂，只要进入这里一瞬间，就会被这片混沌彻底同化、撕碎。
但楚休不同。
他的神魂，扎根于“世界树”的本源，坚不可摧。
他像是一座永恒的灯塔，任由混沌的浪潮如何拍打，都巍然不动。
他开始在这片混沌的海洋中“寻找”。
他要找到，冯宝宝那句“见过”的源头。
他在混沌中穿行，看到了无数破碎的、不成逻辑的画面碎片。
有穿着破烂军装的男人，有幽静的村庄，有冰冷的铁床，有徐翔那张充满愧疚的脸……这些，都是冯宝宝后天形成的、浅层的记忆。
这不是他要找的。
他继续下潜，向着混沌海洋的最深处而去。
越往下，炁的冲突就越是恐怖。那些画面碎片也变得越来越古老，越来越模糊。
他看到了甲申年的烽火，看到了三十六贼的身影，看到了无根生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这些记忆，已经不再连贯，像是被人用橡皮擦，胡乱地擦过一遍，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
可依旧不是他要找的。
楚休的神念，继续下潜！
终于，他穿过了所有后天记忆的迷雾，抵达了这片混沌海洋的……最底部。
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有画面，没有声音，没有情绪。
只有一片纯粹的、近乎于“无”的……虚空。
这里，就是冯宝宝神魂的最核心，是她“存在”的基石。
楚休的意识，在这片虚空中静静地悬浮着。
他知道，如果这里都没有，那就说明，冯宝宝那句话，可能真的只是胡言乱语。
就在他准备放弃，准备退出去的时候。
他“看”到了。
在那片无尽虚空的……正中心。
有一点，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光。
那光芒，不是金色，不是白色，也不是任何一种已知的颜色。
那是一种……绿。
一种与他本体，与他生命本源，完全相同的……墨绿色！
楚-休的意识，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靠近那点光。
随着他的靠近，那点光芒仿佛受到了感应，开始微微闪烁，光芒也随之明亮了一丝。
楚休终于“看”清了。
那不是光。
那是一幅画。
一幅被烙印在这片神魂虚空最深处的，永恒不灭的……壁画。
画上，是一棵通天彻地的神树。
它的根系，扎根于无尽的幽冥。它的树冠，撑起了亿万星辰。它的每一片叶子，都仿佛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在神树之下，有一个小小的、看不清面容的女孩，正仰着头，静静地看着这棵树。
女孩与树，构成了一副亘古不变的画面。
这棵树……
楚休的意识，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
这棵树，不是他现在的模样！
而是他曾经在系统的【功法推演】空间中，看到过的，自己最终极的进化形态——【建木】！是真正的，成熟体的【世界树】！
他现在，只是一棵“幼体”！
而冯宝宝的神魂最深处，却烙印着他最终形态的模样！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冯宝宝，真的“见过”！
她见过的，不是现在的龙虎山老柳树。
她见过的，是那棵存在于更高维度，或者更遥远过去的……真正的【世界树】！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楚休的脑海中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
冯宝宝……她……难道是……
从那棵真正的【世界树】上，飘落下来的一片……叶子？
或者，一颗……果实？！
这个念头，让即便是楚休，也感到了一阵头皮发麻！
如果真是这样，那冯宝宝的不老不死，她的身世之谜，她体内那混乱而又强大的炁，就都有了解释！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产物！
她来自一个更高的维度，是【世界树】的一部分！
她因为某种未知的原因，从本体上剥离，坠落到了这个世界。因为世界的法则与她自身的法则不兼容，所以她的力量才会变得混乱不堪，她的记忆才会丢失，她的神魂才会变成一片混沌。
而她之所以对楚休感到亲切，之所以楚休的生命精华能安抚她……
那是因为，他们本就是一体！
是子体，对母体的天然亲近！
楚休的意识，退出了冯宝宝的神魂世界。
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依旧有些迷惘的女孩，目光前所未有的复杂。
他一直以为，是他在守护她，在帮助她。
现在他才发现，或许，他自己，也是一个需要寻找根源的“孤儿”。
而冯宝宝，就是他唯一的……同类。
“你……”楚休看着冯宝宝，第一次，用一种平等的，而非长辈看晚辈的语气，轻声问道，“你还……记得什么？”
冯宝宝歪了歪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困惑。
刚刚那种与神魂深处连接的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
那幅画面，那棵树，又沉入了混沌的海洋深处。
她只是觉得，眼前这棵大柳树，让她很舒服，很安心，比张楚岚给她的感觉，还要安心。
“不晓得。”她摇了摇头，诚实地回答，“就是觉得，你这树，闻起来……很香。”
说完，她还凑上去，像只小狗一样，在粗糙的树皮上嗅了嗅。
张楚岚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他完全不知道，就在刚刚那短短的几十秒里，楚休和冯宝宝之间，发生了何等惊心动魄的神魂交流。
他只看到，宝儿姐摸了一下树，然后说了一句怪话，现在又开始闻树了……
“柳……柳真人？”张楚岚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宝儿姐她……没事吧？”
楚休深吸一口气，将神魂深处的震动，强行平复了下去。
他知道，这件事，急不得。
冯宝宝的神魂，就像一个被锁了无数道密码的保险柜。刚刚，只是因为同源气息的接触，偶然间打开了一道缝隙。
想要真正打开它，还需要钥匙。
而这把钥匙，很可能就藏在……甲申之乱的真相里！
楚休的目光，重新变得坚定。
他看着张楚岚，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郑重。
“张楚岚。”
“之前让你去公司，只是给你的一个考验。”
“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这不是考验。”
楚休指了指冯宝宝，又指了指自己。
“这是我们，共同的使命！”
“你必须去！而且，必须用最强势的姿态，坐到‘哪都通’董事会的会议桌前！”
“我需要你，动用天师的身份，动用龙虎山的力量，撬开公司的嘴，让他们把所有关于甲申之乱，所有关于无根生，所有关于冯宝宝的，最高级别的档案，全部交出来！”
“一件……都不能少！”
张楚岚被楚休这突如其来的严肃态度，搞得一愣。
他能感觉到，楚休此刻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给他下套。
而是在发布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源于刚刚宝儿姐摸了那棵树一下。
“宝儿姐她……到底怎么了？”张楚岚的心，揪了起来。
“她的根，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要深得多。”楚休没有明说，只是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他转过身，从自己柳树本体的一根枝条上，轻轻摘下了一片嫩绿的柳叶。
那柳叶，只有拇指大小，却仿佛蕴含着一整个春天的生机，翠绿欲滴，叶脉清晰，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楚休将柳叶，递到张楚岚的面前。
“拿着。”
“这是……”张楚岚不明所以。
“这是我的‘名片’。”楚休淡淡道，“当你面对公司，当你觉得，光凭‘天师’的名号还不够的时候……”
“就捏碎它。”
“它会让他们知道，你的背后，站着的是谁。”
“它也会让他们明白，拒绝你的下场，会比那个空间站……凄惨一万倍。”
楚休的语气很平淡，但张楚岚却听出了一股让神魂都为之战栗的……杀意！
他知道，楚休是真的动了杀心。
不是为了龙虎山，不是为了他张楚岚。
而是为了……冯宝宝！
张楚岚郑重地，接过了那片柳叶。
柳叶入手，温润如玉，一股磅礴而又温和的生命气息，顺着他的指尖，缓缓流入体内，让他那因为过度透支而几近枯竭的身体，瞬间恢复了七七八八。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片柳叶，贴身放好。
他看着眼前这个依旧有些迷糊的冯宝宝，又看了看远处连绵的龙虎山脉。
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
为了宝儿姐，也为了弄清楚自己身上这该死的命运。
公司……他去定了！
而且，一定要像楚休说的那样！
以最强势的姿态，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