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温珞柠收回视线的下一刻,殿外再次响起通传。
“陛下驾到——!”
顾聿修今日身着玄色缂丝金龙十二章纹吉服,龙行虎步,与太后几乎是前后脚抵达。
他在御座坐下后,目光扫过满殿嫔妃与琳琅宴席,朗声道:
“金瓯永固岁序新,玉烛调和春意回。
今夜是家宴,阖宫团聚,共贺新岁,诸位爱妃不必过于拘礼。
可自在欢饮,共沐天恩。”
话音甫落,翊贵妃便轻轻击掌。
早已准备就绪的宫人们,立刻将一道道珍馐美馔呈上各席。
佳肴琳琅满目,色香味形俱佳:
寓意吉祥的万字扣肉、热气腾腾的菊花里脊暖锅、软糯鲜香的金银蹄膀炖海参、清爽嫩滑的龙井竹荪汤、晶莹剔透的荷叶珍珠圆子、酥脆咸香的火腿酥方、精巧别致的葵花干贝豆腐饺……
林林总总,依制每席二十四道,极尽天家富贵气象。
年年岁岁相似。
每年的除夕宫宴,流程与菜式大抵如此。
无非是觥筹交错,言笑晏晏,欣赏教坊司排演的华丽歌舞,钟鼓齐鸣。
然而今年因平凉府地动灾情,皇帝早有明谕倡俭,体恤民力。
故丝竹之声虽未绝于耳,却比往年收敛、克制了许多。
曲调也偏向庄重和缓、大气磅礴,少了些往日的靡靡之音、浮华之态。
约莫一个时辰后,宴席终了,曲终人散。
太后与皇帝率先起驾,在宫人簇拥下离去,余下嫔妃们这才依序起身,敛衽告退,鱼贯而出。
温珞柠随着人流走出喧闹辉煌、灯火未熄的重华殿,在殿门外汉白玉台阶上驻足。
轻轻跺了跺因久坐而有些发麻的双脚。
深吸了一口室外清冽寒冷、夹杂着细雪芬芳的空气,正准备唤上含珠含玉返回长杨宫。
然而,她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殿前广场,却猛地顿住。
只见不远处,靠近宫道的一处暗影里。
竟有几名青衣小帽的内监和粗使宫人正打着昏黄的羊角灯笼,围在一起。
几人似乎正在用粗布用力擦拭着什么。
远处还有人提着木桶和扫把,清理着宫道上的积雪。
气氛透着一种不寻常的紧张与诡秘,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爬上心头。
温珞柠蹙眉低语:
“这般时辰,雪夜寒天,宫宴刚散……为何在此紧急清理地面?”
她立刻想起,宫宴方才结束时,瑾贵嫔几乎是第一个便匆匆离席,神色间似乎有些异样……
难道与此有关?
含珠与含玉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亦是茫然摇头。
她们一直紧随小主身后,自然也不知外头发生了何事。
“小主,可要奴婢上前去打探一二?”
温珞柠立刻摇头:“不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宫闱之中,这等异常景象,往往牵连甚广,暗藏祸端。
避之唯恐不及,岂能主动凑上前去惹祸上身?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身旁不远处另一位刚出来的嫔妃,似乎是史婕妤,用极低的声音惊疑道:
“呀!那地上的颜色……怎么有血啊?该不会是……谁摔着了吧?”
她话一出口便自知失言。
立刻掩口,紧张地四下张望。
温珞柠这才注意到,重华殿门口已三三两两聚了好些出来的妃嫔,大家都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注意力。
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却又都不敢上前,只在远处指指点点。
温珞柠更无心思与众人一同议论猜测。
只朝几位相熟的妃嫔微微颔首示意,便领着含珠含玉,转身踏上了通往长杨宫方向的宫道。
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
不料,才行出一小段路,在一处拐向长杨宫的僻静宫巷入口,月光与灯笼难以全然照亮之处,竟又撞见另一群宫人。
他们同样提着灯笼和水桶,正在奋力擦洗着一片青石板路面。
灯光映照下,那石板颜色深谙,湿漉漉的。
见温珞柠一行人走来,其中一名深蓝色管事太监服色的领头内监连忙小跑上前,打了个千儿,阻拦道:
“请宁嫔小主留步。
此地污秽,恐冲撞了小主贵体,奴才等即刻便能清理完毕,还请小主稍候片刻。”
温珞柠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愈发浓重。
她面上却不露分毫,依言停下脚步,安静地立于风雪之中等候。
那内监见状,又道了声“得罪”。
才匆匆返回继续督促手下人加紧清理。
不过片刻,那内监再次过来,语气松快了些:
“路面已清理干净,恭请小主移步。”
“有劳各位辛苦。”
温珞柠语气平淡地应了一句,不再多看那处被反复擦洗的地面一眼。
拢紧了斗篷,领着侍女,沿着宫道默然前行。
脚下新落的积雪被踩出轻微的咯吱声。
夜色深沉如墨,寒风吹过高耸的宫墙,卷起细碎冰冷的雪沫,扑打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
她脑中却反复闪现着方才那两处被宫人紧急清理的地面。
那深色的水痕,那紧张的气氛......
总觉得透着一阵阴云,有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气息被匆忙掩盖的直觉。
温珞柠原本以为,那或许是针对瑾贵嫔的一场意外或算计。
毕竟她离席时神色仓惶。
但当她发现自己返回长杨宫的路径竟也遭遇了同样的清理痕迹,这个想法便动摇了。
这应该不是孤立事件。
若通往不同宫苑的道路接连出现问题,那是否意味着……
今夜这皇宫之中,正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流在涌动?目标或许并非某个特定的妃嫔,而是……更广泛的某些人?
甚至可能波及整个后宫也未可知啊。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一沉。
温珞柠倏然停住脚步,立在原地,夜风吹起她斗篷的银狐风毛,掠过她苍白的脸颊。
太后是带着小皇子最早离开重华殿的……
若通往各宫的路径都不甚安全,那么通往仁寿宫的路呢?
纵然太后凤驾尊贵,仪仗威严,扈从众多,无人敢轻易冒犯。
可若是……
若是那隐藏在暗处之人,目标并非太后,而是何氏怀中毫无自保能力的婴孩呢?
一想到小皇子可能面临的未知风险,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足以让她心惊肉跳,手脚冰凉。
“小主?”
含珠察觉到她的异样,低低唤了一声。
温珞柠回过神,当即道:
“改道,先不回长杨宫了,去仁寿宫。”
含珠与含玉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讶异。
但她们什么也没问,立刻应道:“是。”
含珠迅速调整了手中羊角灯笼的方向,微光映照出通往仁寿宫的路径。
含玉则小心地搀扶住温珞柠。
主仆三人转身,踏着积雪,朝着与长杨宫相反的仁寿宫方向疾步走去。
步履匆匆,在寂静的雪地上留下一串急促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