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洛书在临溪阁中等了三日。
这三日,武宁侯府如同一座被抽去脊梁的巨兽,在死寂中缓慢喘息。
门户虽未解封,但内里的秩序,却在那日他出面后,被强行维系着一种表面的平稳。
下人们噤若寒蝉,各房旁支更是紧闭院门,无人敢在此时冒头打探,生怕沾染上一丝一毫的祸事。
直到第三日午后,层层铅云终于透下一缕稀薄的阳光,映在窗棂上,却无多少暖意。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并非军靴踏地的肃杀,而是官靴沉稳的节奏。
楚枫悄然入内,低声道:“少爷,宫里来人了,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带着旨意。”
楚洛书正对窗弈棋,闻言,指尖的白子轻轻落在棋盘一角,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并未起身,只道:“请至正厅奉茶,我稍后便到。”
来的是一位面皮白净、眼神却精明的中年太监,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侍。
他并未落座,只是端着茶盏,细细打量着正厅的布置,见楚洛书一身素袍缓步而来,脸上立刻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既不显得过分热络,也无多少轻慢。
“咱家奉旨而来,楚大公子,接旨吧。”
厅内所有仆役顷刻跪伏于地。
楚洛书整了整衣袍,于香案前从容跪下,背脊挺直。
太监展开黄绢,尖细的嗓音在寂静的厅堂中清晰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查武宁侯府二房楚恒、楚郑氏,胆大包天,私贩贡品,贿赂内官,侵吞国帑,罪证确凿,着革去一切职衔,家产悉数抄没。楚恒、楚郑氏及一干涉案管事,移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依律严惩,以儆效尤!”
旨意简洁冰冷,带着皇权的绝对威严。念罢,太监语气微缓,继续道:
“另谕:武宁侯楚闻溪,年幼失怙,朕心悯之。然侯府不可一日无主,府中内外事务,暂由其长兄楚洛书代为掌管,一应产业、账目、人事,皆需重整理清,报有司备案。望尔克勤克谨,莫负圣恩。钦此——”
“草民,楚洛书,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楚洛书叩首,声音平稳,无喜无悲。
旨意中的信息再明确不过:二房彻底完了,等待他们的是国法的严惩。
而皇帝并未因二房之过迁怒整个武宁侯府,甚至明确认可了他这位“长兄”的临时主事身份,这已是目前所能争取到的最好局面。
太监将圣旨交到楚洛书手中,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楚大公子,恭喜了。陛下念及两位老侯爷功绩与侯爷年幼,恩典浩荡。这府里的一摊子事,可就劳您多费心了。”
“多谢公公。”楚洛书微微颔首,对楚枫使了个眼色,楚枫立刻上前,将一个沉甸甸的绣纹锦囊不着痕迹地塞入太监袖中:“一点心意,给公公和两位小内官吃茶。”
太监指尖一掂,笑容更盛:“大公子客气了。咱家还要回宫复命,就不多叨扰了。府上若遇难处,按章程报上来便是。”语带双关,暗示只要按规矩来,宫里头便不会刻意刁难。
送走传旨太监,楚洛书手持那卷明黄的圣旨,立于正厅之中。
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和手中的绢帛上,仿佛镀上一层浅金。
府中众人渐渐抬头,目光复杂地聚焦于这位平日里深居简出、体弱多病的大公子身上。
敬畏、疑虑、期盼、恐惧……种种情绪交织。
楚洛书缓缓转身,目光扫过厅内众人,声音清晰传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旨意已明,诸位可都听清了?自今日起,府中诸事,由我暂代掌管。各房各院,各司其职,安守本分。过往之事,既往不咎,今后之行,依规依矩。若有阳奉阴违、懈怠生事者,”他语气微顿,眸光转冷:“严惩不贷。”
“是!谨遵大公子令!”众人齐声应道,声音比往日多了几分整齐与敬畏。
楚洛书微微颔首,对管家道:“即刻起,彻底清查府中所有产业、账目、人事名册,三日内呈报于我。另,将被二房把持或侵吞的公中产业、田庄、铺面,逐一厘清,造册备案。”
“是,大公子,老奴这就去办!”管家精神一振,连忙应声而去。
吩咐完毕,楚洛书并未在正厅多留,依旧返回他那看似清寂的临溪阁。
阁内,棋局未终。
他执起那枚未曾落下的黑子,凝视着错综复杂的棋盘,良久,才轻轻将其置于一片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之地。
“楚枫。”
“少爷。”
“给周大人和张御史递个话……”楚洛书的声音平淡无波:“就说,楚元初多谢两位大人仗义执言,匡扶正义。侯府遭此大变,百废待兴,洛书暂代主事,日后还需两位大人多多提点。另备两份薄礼,以表谢意。”
这份“谢意”,既是酬功,也是提醒,更是划下一条线,二房已倒,他们的“合作”暂告一段落。
武宁侯府内部的事务,不容外人再过度插手,分寸拿捏,至关重要。
楚枫心领神会:“是,少爷,我这就差人去办。”
楚洛书走到窗边,推开窗户,院中的残败景象已被下人粗略打扫过,虽不复往日精致,却也不再是一片狼藉,那几株海棠的残骸已被清除,只留下空落落的泥土。
天光虽薄,乌云却已散开些许。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掌管一个风雨飘摇、内里千疮百孔的侯府,远比扳倒一个嚣张的二房要艰难得多。
但他已然站在了这里,握住了这枚虽沉重却关键的棋子。
下一步,该如何落子?
待楚枫回来,楚洛书放下茶盏,淡声吩咐道:“去将闻溪的功课取来我看看。另外,告诉为闻溪启蒙的先生,明日未时,我会去书院考校闻溪的功课。”
整顿侯府,需从根本做起。
而武宁侯府的未来,系于闻溪一身。
楚枫应声而去,室内再次安静下来,只余楚洛书指尖轻轻敲击桌面的微响。
府内既无直系长辈,此刻刚经大难,风声鹤唳,也确实不会有不明就里的外戚立刻上门自讨没趣。
但这并不意味着压力减轻,府内那些盘根错节,与二房利益勾连甚深的家生奴仆、各处管事,才是真正需要立刻清理和震慑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