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作安排之后,李步蟾回到竹林。
听到毛伯温大声道,“若素兄,看这老屋,移竹当窗,分梨为院,溶溶月色,瑟瑟风声,静扰一榻琴书,动涵半轮秋水,正是读书之庐也!”
石安之跟着笑道,“东塘兄雅兴,不过以我之俗眼,只看到了竹之用处,庇者竹瓦,载者竹筏,书者竹纸,戴者竹冠,衣者竹皮,履者竹鞋,食者竹笋,焚者竹薪,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也!”
李步蟾走到近处,见毛伯温捧着肚子笑道,“我这俗官论雅,你这学官说俗,颠矣倒矣!”
见他们说得热闹,李步蟾瞅空给石安之打了个眼色,石安之便跟毛伯温告了一声内急,让李步蟾引着出了竹林,朝屋后的便所走去。
“有何急事?”
石安之蹙眉问道。
他们两人曾经半月朝夕相处,熟稔,故而见到李步蟾的眼色,便知道有难办之事。
“先生,急事!大事!”
仓促之间,李步蟾也顾不得组织语言,“照我看来,外面这个钱知县,搞不好是个假的!”
“什么?”
纵然石安之的名字是安之若素,也被这句话给惊得失了颜色,大声地反问出口,他才反应过来,赶紧压低声音,肃然问道,“凭据?”
“先生还记得否,那日在县衙过堂,在我不肯甘结之时,这钱知县便口出乡音,那乡音可是吴越舟山渔民之音!”
李步蟾急急说道,“而你跟我说过,这位钱知县籍在彭城,长在陕地,官在番禺,他会此三地之音都不稀奇,但如何会舟山之音?”
“嗯!”石安之回忆着李步蟾当时写的记录,突然想起来,“你如何知道那是舟山乡音?”
李步蟾有些语塞,石安之曾在吴地为官,知道舟山方言倒也罢了,他一个湖广山区的乡野小童,如何知道这个?
“先生,事态紧急,先不说这些细节,”李步蟾摆摆手,顾左右而言他,“第二个可疑之处,今日我仔细看了,这位钱知县,二指之间无茧,而虎口却是老茧如革!”
读书人以笔为犁,几十年下来,食指与中指之间,必定生着老茧,钱知县举人出身,老茧不生在指间,反而厚于虎口。
虎口生茧者,除了终身挥锄之农户,就是常年握刀之武夫!
石安之想起钱知县的出言无状,确也与出身不符,冷静地问道,“其一其二,还有其三?”
“有!”李步蟾接着道,“我看那钱知县,走路的姿态,虽然尽力学着官人之方步,终究还是有所不同,他下盘沉凝,如老树盘根,不是马上的厮杀汉,就是常年操舟水上的渔夫!”
石安之点点头,这点和上面两点又印证上了,那钱知县骨节粗大,面目暗黑,也确实没多少书卷气。
“最后一点,今日酷暑,汗出如浆。”
李步蟾嘴角噙笑,“先生站在钱知县身旁,可曾闻到什么异味?”
“鱼腥味!”
石安之眼睛一亮,两人齐声低笑,石安之突然捂住鼻子,疾步走出。
这时代的乡间便所,本就不堪,更何况夏日炎炎,味道更是浓郁,刚才心情紧张还不觉得,现在事情说完,自然就有些上头了。
李步蟾跟着出来,从水缸舀水,为石安之净手,见蒋桂枝也在堂屋摆好了擂茶,便请石安之在堂屋坐下,自己去竹林相请毛钱二人。
不多时,三人从竹林出来,毛伯温边走边吟,一派名士风度。
“懒看名花,茅檐外,几竿修竹。
冰霜怯,四时洁绿,恰好医俗。
姚黄翻罢寻新笋,
垂纶归来补旧屋。
雨歇也,安步以当车,足自娱。”
这是用的“满江红”的词牌,三人等了一阵,不见下文,石安之催道,“东塘兄,这词好则好矣,置于《全宋词》中,几不可辩,下半阙呢?”
“哈哈,不瞒若素兄,兄弟我本无捷才,这竹居之词,我就得了这上半阙!”
毛伯温“哈哈”一笑,显然甚是得意,几人坐下,蒋桂枝过来奉茶。
擂茶是安化乡间之物,虽然不算珍贵,但偶尔食之,倒也风味独特,毛伯温吃得甚是高兴。
钱大音潦潦吃了几口,便走到院坪之外,招手叫来彭司吏,询问起中午的饭食安排。
见钱大音离开,石安之见缝插针,请毛伯温移步,走到水缸前,对着三绳鲤鱼,说了钱大音之事。
“好鱼啊,这尾吉鲤,莫如就叫“龙门”吧?”
那边钱大音安排妥当,转身回来,毛伯温眼神闪动,稍稍提高声音,“孺子,带我看看你家藏书如何?”
李步蟾谢过毛伯温给鲤鱼赐名,两人上了阁楼,毛伯温低声道,“你将事情从头到尾,再说一遍。”
李步蟾这次就说得有条理多了,毛伯温一边聆听,一边大声提问,考校着李步蟾的学业。
钱大音回到堂屋,不见了毛伯温,正欲问石安之,就听得阁楼上毛伯温问话道,“你的四书都读完了?《春秋》也读完了?”
接着是李步蟾的声音,“回禀大柱史,小子囫囵吞枣,都读完了。”
钱大音眼神一冷,笑道,“区区九龄小童,竟然就读遍了经义,奇才,奇才!”
“是啊,石某这把年纪,阅人不可谓不多,但能及得上此子者,寥寥也!”
石安之诚恳地看着钱大音,“先前此子开罪了县尊,我向他求个情,不知可否给我这份薄面?”
“石先生言重了,言重了!”
钱大音笑着摆摆手,口里客气,却不接石安之的话茬,“先听听那孺子的学业如何。”
石安之捧着擂茶,不再言语,阁楼上传来细碎的翻书之声,毛伯温柔声问道,“僖公三十三年,背!”
“……及滑,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曰:“寡君闻吾子将步师出于敝邑,敢犒从者。不腆敝邑,为从者之淹,居则具一日之积,行则备一夕之卫。”且使遽告于郑……”
毛伯温这是随手翻《左传》,到了“僖公三十三年”,这年最主要的事件,是弦高犒师。
但毛伯温显然不是想听李步蟾背书,等他背完了弦高之事,便叫住问道,“弦高,何人也?”
“郑国一商贾也。”
毛伯温等的就是这一句,“五蠹之民,抛业舍命,何也?”
钱大音兀自乐呵呵地听着,不知他懂还是不懂,但石安之却是有些紧张了。
他知道阁楼上是在做戏,但做戏问这种问题,也太过了,不说一个刚读书的九岁童子,便是秀才举人,这般诘问,又有几人能答得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