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这杜仰熙来,当真是一个妙人。
自打进了六福斋中,便一人揽下了账房和“集闲聚宝”的两件事来。
仅古董一事上尚未精通,有些微拿不准的仍需烦请吴掌柜掌掌眼,书画一事上已完全拿下。
且不说与别的学子相交甚厚、让他们将得意之作尽放在“集闲聚宝”中售卖。单他自己所的画作,已是一画难求,与镇店的那幅《枇杷孔雀图》堪称六福斋“双姝”来。
杜娘子见自家儿子有了安稳营生,不愿白占郦家的便宜,竟主动帮着做起浆洗之类的粗活来。
这事他家不说,郦家人也未曾发现。
一日,郦寿华早起,路过杜家赁居的庭院,偶然瞧见一床晾晒的丝被十分眼熟。
她忙推门而入,这才发现院中浆洗的竟是目盲的杜娘子。
彼时杜娘子正拧着衣服上的浆水,微白的浆水沥沥啦啦流到盆中,使她错听了脚步声、错认了来人。
她笑道,“王妈妈,娘子们的被褥我已经浆洗好了,等干了还得劳烦您还送回去呢!”
郦寿华这才明白是浆洗的婆子偷懒,把活推给了杜娘子。
恰王妈妈匆匆跑来,见事情败露,忐忑的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郦寿华瞪了她一眼,说道,“既然这活计妈妈看不上,那今日就去前厅结账,明日起便不用来了!”
六福斋为了留人、给的的薪水颇高,不仅管吃管住、活还比别家少。
王妈妈哪里舍得离了这活计,忙求饶道,“大娘子,饶了我这一回吧,再不敢了!”
杜娘子这才知道还有旁人,一听来的又是郦寿华,忙站起身赔笑道,“大娘子,这活是我自己愿意干的,不与王妈妈相干!”
王妈妈见被欺负的反倒替自己说话,也吃了一惊,但此刻顾不上别的,忙跟着点头称是。
杜娘子又道,“那年若不是您救下我,又给了钱财,只怕我和熙儿早不知死在何处了。
如今您收留我们住在这里,给吃给穿,我就想做些事情报答你们!”
她似是想起了什么,忙展开手中的薄毯,急切道,“您瞧,老婆子我虽然眼睛看不见,但洗的干净,浆洗的也匀称…”
郦寿华轻轻拿过她手中的东西丢在盆中,扶着她往房内走,解释道,“大娘,我并非这个意思,而是家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
她领着这份工钱,就该把份内之事做好。若是因为你想报答,就替了她去,那我们家还请她做什么?”
杜仰熙母子居住的院子与女使们赁居的院子毗邻,王妈妈见郦寿华扶着杜娘子进门,忙灰溜溜的带着东西回去了。
这院子与刚赁下时已大不一样、屋外屋内都被收拾的干干净净。
郦寿华将杜娘子扶着坐下,又道,“别说什么救命之恩的话,人生在世,谁没有遇到过难处呢?我帮您是为了让自己心安,并非图您报答。
您若如此做,倒好像我挟恩图报,着实令我心中有愧!”
杜娘子头回听见这话,忙摇头道,“不是、不是!”
郦寿华笑道,“那便请大娘在此安心住下,休再替那起子懒人做活。
您不知道,自打杜账房来了我家,省了我娘多少事,如今她清闲的很呢!
她正愁没个年龄相当的人说话,若您得空、便去同她一出坐坐,如何?“
杜娘子哪有不依的?果然次日便去寻郦娘子说话。
两人中年独居的妇人,一个为夫家不容、赶出门来,一个青年丧夫。
都独自艰难拉扯孩子长大,二人惺惺相惜起来,不过几日便好的如同一个人。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口,竟提议要将郦寿华许配给杜仰熙。
郦娘子来问郦寿华的意思,谁料竟被断然拒绝,郦娘子便知她心里还想着吴十一郎。
夜深人静,母女俩坐在郦寿华房中说知心话。郦娘子看着女儿年纪轻轻便心似稿木,不禁叹道。
“寿华,十一郎是哪儿哪儿都好,可就一样、他命不好,所以恩爱夫妻才得两别。
自他入了那破道观,别说你、就是三郎可还曾见过他一面?”
见母亲提起那人,郦寿华陡然湿了眼眶,忙转身充做忙碌的样子、轻轻拭去泪水。
郦娘子只装作没看见,又道,“你说要给他守三年,娘依你、也让你守了,如今三年已过、又有大好的姻缘放在眼前,怎能由着你白白错过?
那杜举子文采斐然、才高八斗,将来你一同写字画画、读诗做文章的,也算得上夫妇和谐……”
郦娘子不知道,她说的这些正是往日郦寿华与吴十一郎常做之事。
郦寿华怕越想越伤心,忙打断脑中回忆、回身劝郦娘子道,“正因为他才高八斗我才不能应下这门婚事。
如今他家来求亲,不过是因他母子一时困顿,被我救下后生出的感激之心。若我们就此挟恩嫁女、等他日后高中后悔起来,我哪还有好日过?”
郦娘子茫然,道,“不……不会吧?你看三娘与五娘,门第相差的也不小,不也好好的?”
郦寿华笑道,“此时不会、难保以后也不会。
我与妹妹们不一样,她们是自小就有的情谊,可我不过举手之劳,与他有甚情谊可言?
若以后杜大娘再提,娘敷衍过去便罢,万不要再露出欢喜的模样来。”
郦寿华不愿意,郦娘子也不好勉强,只得依她所说婉拒了杜娘子。
谁料杜仰熙似是知道了,此后每每有了好诗文,便来找郦寿华切磋。
郦家就这么大,寿华又不能总躲在后宅不出门,便时不时的被他堵住。
今日亦是如此,还被杨羡看到这热闹。
杨羡与她来说是邻家幼弟,与郦梵不无二致,但杜仰熙这行径不免弄的她心烦。
见弟弟妹妹们出门走开,郦寿华道,“杜举子,想来我的话大娘也与你说过了,何必如此呢?”
见她将话挑明,杜仰熙也不在装糊涂,正色道,“姐姐的话,母亲是与我说了。可是我的话,郦娘子应该没同你讲。
那我今日便当着你的面再说一回。
先不说年龄,我喜欢姐姐、哪怕是姐姐再长上十岁,我也喜欢。
而且,贫寒人家的娘子都盼着夫君求上进,没见哪个怕夫君上进后、就先把自己休了的。
姐姐拒婚,不过是不信我的人品,怕我将来登高做了那忘恩负义的小人。
既然如此,我便日日来姐姐面前,让你看个仔细。
我不是吴起、只会是宋泓!”
郦寿华虽聪慧、却素来文雅、内秀,不善与人争执,被杜仰熙洋洋洒洒说了半晌,只听的头疼。
她蹙眉又寻了了借口,道,“我是二婚之人,与你不般配……”
杜仰熙更不以为然,道,“二婚怎的?当今太后还是二婚,不照样生下官家做了太后?”
他忽然羞涩起来,道,“而且,二婚的才知道疼人呢!”
说完,也不等郦寿华再辩,竟如小娘子一般转身跑了,倒把郦寿华晾在当场。
日头正好,暖暖的阳光晒在郦寿华的身上,竟似一道温暖的手,将她心中凉意一点点的抹去。
她与吴十一郎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才养出的恩爱,竟不知被人如此珍视是这般的柔情,不禁面上也泛起红霞来。
“大姐姐,既有如此俊俏的小郎君心仪于你,当好好把握才是!”
一道打趣的声音从身后屋内传来,原来是骊二娘福慧不知何时听完了全程。
郦寿华正头疼,有些羞恼道,“你也跟着胡闹!”
郦福慧如今即将临盆,肚子硕大、身形笨重,犹扶着腰身想下到院中来。
郦寿华忙上前扶她下了台阶,坐到院中的凉椅上,柔声劝道,“虽日头好,却已是秋日。风吹着人身上凉,略坐坐便回房中去吧。”
郦福慧笑道,“天天在房里憋得慌,出来看看花草,透透气。你别打岔,我问姐姐。
那杜举子眼看下届春闱便要高中,姐姐为何不应下?可是嫌弃他……”
她想问郦寿华是不是嫌弃杜娘子眼盲,以后是个拖累?
郦寿华已正色打断道,“一个贫寒人家的娘子,能靠着浆洗养出举人儿子,当吃了多少苦?
我敬她坚韧、品性高洁 ,心中只有钦佩的,何来嫌弃?”
郦福慧疑惑道,“那姐姐是为何?莫不是还想着大姐夫?”
郦寿华摇头,“他既已说夫妻情断、又躲着不见,我便知今生再无可能,只当他去了……”
郦福慧见她神情不似作假,更不明白了,问道,“那所为何?”
郦寿华叹气道,“只是累了,觉得夫妻情分太累,还不如一个人自在。”
郦福慧起身大赞,道,“我也觉得是,干嘛要跟那些个臭男人一起过,咱们自己不好么?
……唉,哎哟!”
原来她一时说的兴起、动作太大,抻到了肚皮,只觉得腰酸背痛、一阵阵的抽疼起来。
郦寿华忙扶着她,焦急问道,“你怎么了?可是哪儿不舒服?”
正茫然失措间、却见郦福慧的石榴色衣裙渐渐洇湿了一片,吓的花容失色,忙回身冲着屋内高声喊道。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