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初秋,秋老虎正肆虐得厉害。虽是清晨时分,空气却依旧闷热难耐,仿佛酝酿着一场大雨。
杨羡平日里常被关在太学中苦读,每月仅有四五日能出来。每逢休沐,总有诸多俗事等他处置。
罗氏心疼儿子在这般酷热暑天还得出门,特意拨了家中最华丽的车马给他使用。
杨羡与吴三郎约好今日一同去寻那画技出众之人。马车便停在郦家巷口,静候他出来。
若是往常路过,即便无事、杨羡定也到郦家院里逛上一遭。可今日专程前来,却只敢在巷口偷偷张望。
千盛见自家郎君扒着车窗眺望的模样着实可怜,便出言劝说道,“郎君在此处能看出什么名堂来?郦家的娘子们即便出门,也会从六福斋那边走。
依我看,咱就大大方方地上门去,难道还能被打出来不成?
况且您本就是受郦三娘子所托,去范家帮郦二娘子壮声势的。闹成如今这般结果,是那范郎君太过不堪,与您又有何相干?
那日被她数落一顿便也罢了,怎得到今日还心虚成这副模样?”
道理虽是如此,但杨羡怕的并非郦三娘,只是含糊支吾道,“你懂什么?”
千盛笑道,“本来就是这个理嘛。何况郎君让买了这么多冰品,再不送上门去,可都要化了。
要不您在此等着,我先上门去探探情况?”
两人正说着话,就见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巷子里驶了出来。
下车的正是郦三娘康宁,她先是盈盈施礼,笑道,“上次都怪我,情急之下说话没了分寸,伤了弟弟的心。听三哥哥说约了弟弟出门,便急忙跟了过来,当面向弟弟赔罪……”
这可把杨羡唬了一跳,赶忙回礼、连称不敢。
康宁身后、好德和乐善也了车来。
乐善冷哼一声,道,“想来杨大官人事忙,才会许久不登门。又有天家亲眷,自然看不上我郦家门庭微小。”
“天家亲眷”是杨羡那日吓唬柴安时摆的谱,便是郦康宁也不知晓,唯一知情的便是吴三郎。
见杨羡不假思索的怒目而视,心虚的吴三郎尴尬笑道,“一时失口,勿怪勿怪!”
好德见乐善依旧板着一张脸,便嬉笑着打趣道,“五妹妹在家中可没少夸杨哥哥,大赞你仗义维护二姐姐的情谊。偏当着真人的面,竟害羞的不认了呢。”
杨羡狐疑问道,“真假?五妹妹还能夸我?”
郦乐善当下便不依了,嗔怪道,“四姐姐,你干嘛跟他说这个?”
好德冲杨羡微不可见地眨了眨眼,又对乐善笑道,“俗话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好话也要好好说才是,你非要这么夹枪带棒的,多让人伤心!”
她轻轻凑到乐善耳边低语道:“前几日三姐姐已抢白了他们一顿,夜里便哄好了三哥哥。只他一个还一切不知,你若不去哄他、真让三姐姐把人吓跑了,有你哭的时候!”
乐善刚想辩驳“谁要哭”,却对上了好德那洞悉一切的双眸,只好红着脸,不情不愿地谢道,“多谢你那日的仗义执言!”
杨羡大喜过望,刚想谦虚几句,那边郦康宁已回身上了吴家的马车,喊道,“兴国寺还远着呢,咱们车上再说吧!”
原来,吴三郎所说的那位画技高超之人,正租住在兴国寺的禅房之中。
吴三郎出门向来都会先告知郦康宁。
谁料这次偏被好德与乐善听见了,说兴国寺那边有个极其热闹的市集,想要一同去逛逛。
郦娘子近日颇心烦,嫌她二人聒噪,便吩咐郦康宁带着她们出去,别留在家中招人烦。
郦三娘和吴恙同乘一辆马车,杨羡则带着好德、乐善坐在自家车上。
刚上车坐好、千盛就从外面递进来一个食盒,催促道,“郎君,你让我买的甜品再不吃可就真要化完了!”
杨羡这才从惊喜中回过神来,接过食盒打开,道,“这是我前次说过的,马行街上极有名的‘冰雪冷元子’。原本想着送上门给姐妹们吃,可巧在这里遇见了,二位妹妹先尝尝吧!”
说着,他又掀开了车帘,让千盛去前面的车上给郦康宁也送上一碗。
好德最爱吃甜食,当即称赞道,“冰冰凉凉的果然好吃,五妹妹、是吧?”
乐善努力掩饰住一脸的满足,撇嘴道,“也就那样吧。”
好德笑道,“这便是很满意了。
杨哥哥,是马行街上哪个铺子里的?二姐姐如今怕热得厉害,回头我们也好派人买来给她解暑。”
乐善又送了一勺入口,附和着点头问道:“对呢,哪家的?”
杨羡摇起折扇,带来一车的清凉,笑道,“唉,妹妹们只管吃就好,以后自有人天天送上门去。”
兴国寺远在汴京城外,出了城门还要走上几里地。马车颠簸了足足一个时辰,才到地方。
车上的好德和乐善早就憋得不耐烦了,一下马车便手牵手,迫不及待地往里冲。
热闹的集市就在兴国寺门外,这里售卖的大多是奇珍古玩,常有盗墓的贼在此销赃。一路走来,还真见到了不少真品。
可此行还有要事在身,一行人便径直往寺内走去。三位娘子戴着帷帽走在前面,杨羡与吴三郎跟在后面。
杨羡问道:“你说的画师怎么会住在寺庙里呢?”
他见过那人的画,寥寥数笔便能勾勒出精妙的神韵,且设色绝妙、浓淡相宜,应当是各家诗会雅集的座上宾才对,怎会如此默默无闻?
吴三郎如今做了官,比起往日多了些圆滑与练达。他笑道,“若是成名之人,怎会为了钱财为你我做这种事?就得是籍籍无名的才好!”
想起两人图谋之事,不禁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坏笑。
突然,前方人声鼎沸,似是有人起了争执。乐善最爱凑热闹,当即拉着好德围了过去,寻了个绝佳的位置。
杨羡怕有人冲撞,赶忙带着千盛挤过去护住二人。
他个子高,即便乐善站在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墩子上,也才堪堪与他对视。
两人相视,乐善不禁羞红了脸,口中仍强硬怒道,“看什么看?再看便将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杨羡笑道,“五妹妹戴着帷帽,还知道我在看你?”
乐善被他那双勾魂夺魄的丹凤眼笑得心慌,伸手将他的脸硬掰转向热闹中心。
他这才看见,原来人群中是群泼皮掀翻了一对母子的摊子。
只听一人中气十足地骂道,“我家娘子看中了你的金链子,凭什么不卖?!”
那年轻人看上去不过十几岁,身形削瘦,唯有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
他将瑟瑟发抖的母亲护在身后,义正言辞道,“我这是书画摊,只卖字画,不卖首饰!”
泼皮又骂道,“既然出来做买卖,就没有什么卖不卖的。只要给足了银钱,别说一条金链子,便是买你的命也使得!”
杨羡一眼便瞧见,那年轻人手中紧紧攥着的东西,有一角隐隐露了出来。那蛇骨形状、还有上面镶嵌的红宝,分明与乐善手腕上的一模一样。
乐善也看见了,恼怒道,“你不是说这链子只我家姐妹有么?原来竟是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