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岁未下之雪,竟于今春洋洋洒洒飘落下来。一行几辆马车,踏着风雪从天池山下驰回洛阳。
三清观前这场变故,让吴、郦两家皆倾巢而出,最终却铩羽而归。吴家舍了儿子出家修行,郦家则带回个遍体鳞伤的女儿。
对救了吴十一郎性命的前儿媳、吴家父母自是千恩万谢,可郦家众人不论哪个都神色淡淡,并无多少欢喜之意。
毕竟自家女儿成婚一场,半路女婿却出家去了!虽说是为了保命,但自家女儿变成弃妇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即便吴家许诺了无数金银,郦家人也难展笑颜。
郦大娘从天池山上下来,便径直回了郦家,倒头就睡,任窗外风吹雪打亦整睡两日未醒。除却归家那日清晨喝了一碗稀粥,这五六日来她竟再未进食其他东西。
不起床、不出门,郦家姐妹却时常进去探望。每每见她还在梦中,也不打扰,只陪着枯坐一会儿,就又出来。
无人知晓,郦大娘子只是假寐。一人独处时便默默流泪,不知多少回打湿枕巾。
皆因那日吴十一郎留下的和离书上写的诀别之语。
“…吾志已决,将遁入道门修仙问道,以求解脱尘世之苦厄。道心坚定,断无更改之可能…”
“…望汝能放下过往再寻良人。日后相夫教子,安享太平岁月…”
“……此后余生,你我山高水远,不复相见……”
不复相见!再想那日他悄然离去,二人连正式告别都未曾有过,郦大娘子更是痛彻心扉。
一日,杨羡、吴三郎、范良翰三人驾着辆马车,冒雪从城外归来。
车中坐着的是嵩阳县中一位有名的神医,号称“阎罗愁”。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只要人没断气,就能从阎王手中夺回。
原来,自吴十一郎重病之后,范良翰接连几次都没能约的郦二娘出来,百思不得其解,便跑到杨羡处打听缘由。
恰逢杨羡刚送走托他请太医的吴家父子,正心烦气躁,转头就见范良翰嬉皮笑脸地上门。
他心绪不佳,便随意敷衍道,“郦家都快愁死了,二姐姐哪有心情陪你出去玩耍?”
范良翰很是诧异,“既有烦恼,怎么不与我说?说不定我就有解决办法呢。哎呀呀,总之问你也没用,我还是回去问二娘吧!”
杨羡也不阻拦,似是要冷眼瞧他离去。
范良翰却又折返回来,恶人先告状道:“你这人怎么不留我?亏得我往日待你那般好,常约你出去玩耍,下回可再不喊你了!”
饶是他已年过二十,说起这无赖话来,竟着实可爱。
杨羡登时被气笑了,故意逗他道,“不带就不带吧,每回休沐都得陪你出去耍,我也累得紧……”
范良翰见唬不住他,只得告饶,“好弟弟,你快快与我说说郦家到底有何烦恼?我身为未过门的新女婿,总要替岳家排忧解难,好好表现才是。
谁料岳母竟把我当外人,有烦恼都藏着掖着,不知我深有此心却苦无机会呀!”
“实是与你说也无用。”杨羡见他如女娘般愁肠满腹的模样,不禁叹道,
“你吴家大姐夫病重,眼瞅着人都快不行了。郦二姐姐心疼自家长姐还来不及,哪有心情与你出门玩耍?”
谁料范良翰却拊掌笑道,“这种事情怎么不来找我,我还真有办法!”
说着便讲起“阎罗愁”的种种事迹来。
恰逢吴三郎想起一事又折返回来,闻言惊喜问道,“可是嵩阳县的那个‘阎罗愁’?想当年我爹娘求他给我哥哥一个药方,说只要吃上三年,保管能活到二十!我哥哥自吃了他的药,果然比以前强上许多。
我家这次第一个请的也是他!可惜派去嵩阳县的人回来,说他早已搬了住处,不知去向,你竟知道他在哪里?”
范良翰道,“他嫌找他看病的人太多,累得慌,悄悄搬到郑县去啦!前段时间过年,我还派人给他送年礼哩。”
有了这等神医下落,三人一拍即合,竟谁都没声张,便驾着马车出城去了。
郑县虽说不像汴京那般远,却也近不了许多。即便他们快马加鞭、日夜兼程,接那神医回来也用了十多日,雪天路滑、又耽搁了些时日,竟恰赶在一月期满的头一天才回来。
三人兴冲冲地出门,兴高采烈地回来,哪能知道洛阳城中已然变了天地。
吴三郎拉着神医进门,恰好看见父母正在院中清点郦大娘子的嫁妆,旁边还摆放着自家祖传的珍珠帐,以及许多银钱、房契、地契。
家中未挂白幡,想来哥哥并无大碍,但见父母神色平静,又不像是已经好转的模样。
吴三郎心中纳闷,只得开口问道,“爹娘这是在做什么,怎么清点起嫂嫂的嫁妆来?”
前一段事忙,吴娘子原也顾不上他,此时才想起他竟在这紧要关头出门浪荡,且多日不曾归家,没好气的答道。
“你嫂嫂家去,总得把嫁妆退回。
多亏她救下你哥哥性命,也要多多给些钱财弥补!
若她日后再嫁,我还要另备一份嫁妆,风风光光地送她出门哩。”
老道那日来家中所说之话,吴三郎记忆犹新,哥哥宁死不肯和离之事他也知晓。
万万没料到自己不过出门一趟,哥哥竟改变了心意,当下大惊道,“可我已请了‘阎罗愁’回来,哥哥不用再入那三清观了呀!”
吴父吴母这才看到儿子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多年不见的“阎罗愁”,骂道,“你能请得他来,为何早早不说?!”
又连连懊悔,“怪不得那老道起初怎么都不开门,偏那日竟开了?想必是知道我家请了神医回来,故意为之啊!”
可吴十一郎已经出家,和离书也已签下,再无转圜的余地。懊悔伤心之下,给郦大娘子的钱财又重上三分。
杨羡与范良翰显然也没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三人又结伴前往郦家致歉。
恰逢郦大娘子起床,家中人都陪她在厅中用饭。
不过半月未见,郦大娘子完全变了个模样,再不见往日春日中盛开的繁华。杨羡知道,她心中的那株桃花,败了。
面对三人的懊恼,郦大娘子笑道,“这与弟弟们又有何相干?你们为我尽心筹谋,我心中只有感激。不过是各人有各命罢了,天命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随他去吧。”
之后,她竟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该吃吃,该睡睡,偶尔还去前面的六福斋中帮忙。
郦家众人见状,心中却愈发惴惴不安。
郦梵心中忧虑,瞅着休沐便要去天池山上寻找吴十一郎。
他也说不清自己所去为何,但总觉得此事不该如此收场。哪怕能得到吴十一郎的一句准话,或者让两人再见上一面,当面告个别也好。
杨羡得知后便要一同前去,吴三郎知道后,也要跟着。
可到了三清观,守山门的道童却说道,“师傅带着吴师弟出门云游去了,昨日才走,归期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