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仁宗年间 海上
“杨郎君,夜已深,还请早些安睡吧。”
微弱的烛火照亮一室黑暗,消瘦许多的杨羡正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却听见窗外传来殷掌柜的声音。
这是他连襟柴安家中分管海外航运的老掌柜,一年来对他照顾颇多。
杨羡急忙起身打开房门,客气谢过。
殷掌柜探头一瞧,只见桌案之上厚厚的账本之间郑重摆放着秀丽的浣花笺,了然的笑道。
“郎君与娘子的感情真好,我们马上就要到家,您还要写一封平安信,怕是我们到了信还未到啊。”
杨羡本就不是个脸皮薄的人,对于殷掌柜的打趣面不改色。
“若是信比我先到,好让娘子安心。若是我比信先到,娘子也能欢喜。所以这信写了只有好处,没坏处!”
这一番话逗的殷掌柜哈哈大笑,直夸赞他知情识趣,又言道。
“咱们只要再走一段,就能离开倭国海域抵达大宋海防,届时就是顺风顺水一路畅通了。”
杨羡见他说起这些眉目中似有愁意,不解的问道,“咱们自离开吕宋,并未在倭国靠岸。且您说那里土地贫瘠物产凋零百姓蛮化未开,业已让商船远远绕开,为何仍如此担心呢?”
殷掌柜忧愁的抚着稀疏的山羊胡,“杨郎君有所不知,倭人虽野蛮未得教化,却天性残忍熟悉水性,若是让他们得知有商船过域,只怕划着舢板也要过来抢上一番。”
杨毅笑道,“咱们不也带着数百强健的护卫么,怕他们些矮猴子做甚?”
倭国地域狭长物产不丰,也不知是因为没得吃还是没得站,国中之人皆身量矮小高不过五尺。民贫则国弱,举倭国全力怕也比不上大宋的一个州。
且柴家乃首富,仅这支最不起眼的船队也有十几艘巨船,每艘都有三层楼高七八丈长。
尤其是他们脚下这条,乃是福建新产,尤其的豪华坚实。若说被几个倭人轻轻凿翻,只怕是天方夜谭。
殷掌柜听他虽言语促狭却极有道理,叹息道,“郎君说的对,是我杞人忧天了。”
杨羡劝得殷掌柜回去,独自站在甲板之上。
月朗星稀,黑暗的天空中只一轮圆月,四周皆一片漆黑。脚下传来阵阵海浪声响,却连水面在哪儿都瞧不见,像是其下隐藏无数妖魔鬼怪。
可能人如此天性,总觉得无法看清的黑暗中危机四伏。
自打杨羡上船的第一夜起,他就害怕这样的黑夜,今晚亦然。
可仿佛是归期已至,他竟觉得今晚的黑暗中仿佛有点点荧光,怎么瞧怎么像五娘头顶金钗镶嵌的那只绿宝,由远及近渐渐飘至脚下。
久别心俞切,归路步难前。近乡情更怯,不敢见卿颜。
一年多的海上漂泊,杨羡自觉面容大改、又黑又瘦,早已不是当年面皮白嫩风度翩翩的汴京俏儿郎,也不知五娘看见还喜不喜欢这张历经风霜的面庞。
杨羡摇头苦笑,长叹一声就要返回舱中。
然而刚一直转身,只、却见身后站着一容貌丑陋的侏儒,手持硬物奋力砸来。
杨羡避之不及被当头砸中,不由得高呼出声。
剧痛晕厥之际,心中悔恨不已。
“刚说嘴就打嘴,也不知这被五娘磨练过的脑袋此番能不能坚韧依旧。五娘,为夫的好想你!”
………………
杨羡是被一阵女人的哭声吵醒的。
船上漂泊的生活枯燥乏味危机重重,就连撒扫仆妇都如男人一般需要干各种粗活,早已不会娇滴滴的啜泣,所以他第一反应就是自己已经到了大宋境内。
难道他已昏迷许久?难道哭他的是日思夜想的五娘?
不,不会。
他的五娘坚强又勇敢,怎么会有这种哭声?
杨羡想睁开眼睛看看,可惜眼皮重若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
“郎中!郎中!他眼皮动了,是不是要醒了?”
听声音应当是个年轻的姑娘,焦急的冲着谁大喊。
紧接着杨羡的眼皮被轻轻掰开,一张苍老的面孔出现在近前,应是治病的郎中。
“是,是醒了。小郎君昏睡太久,眼睛难免干涩脱力,给他拿热毛巾润润眼睛即可…”
郎中回头交待着,立刻有丫鬟拿着热毛巾上前,轻轻盖在他的眼上。
杨羡只觉得干涩疼痛的眼睛瞬间舒缓不少,就连剧痛不已的脑袋也清明许多。
可是这些人是谁呢?殷掌柜怎么不见?
“羡哥儿,姐姐知道你舍不得三妹,可如今木已成舟,你就别再闹了!”婉转动人的女声再次响起,杨羡顺着声音瞧去。
只见一个清丽温婉的年轻妇人用娟帕擦拭着眼泪,边柔声劝道。
那妇人见杨羡呆愣愣的看着自己不说话,又拿着绢帕来擦拭他额头的汗水。
他觉得这妇人有些面善,可仓促之间也想不起来是谁。
但男女大防还记得,他生是五娘的人、死是五娘的鬼,怎么容许有他人近身?
忙猛的向后躲开,厉声呵斥。“你是谁?好没规矩!谁让你进来的?”
话未说完他就愣住,他脱口而出的声音雌雄难辨,分明不是他自己的。
“羡哥儿,你怎么了?不要吓姐姐,你不认识我了?”
妇人本来坐在他床头边的圆凳上,听见这话瞬间惊慌起身,扯着郎中的袖子连声追问。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连人都不识得了?不是高烧烧坏脑子了吧?”
郎中上前又是一番检查,杨羡却趁此机会暗中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房间内雕梁画栋富丽堂皇,金器玉件随处可见,丫鬟仆妇穿着皆是普通百姓穿不起的绸缎…布局、陈设越看越熟悉,怎么都觉得似曾相识。
尤其是距离最近,正一脸关切望着自己的泪如雨下的年轻妇人。
“爹真是狠心,竟生生打断你一条腿,若是祖父还在他哪敢这样?你别记恨玥娘不听你的话,她也是为了我们杨家…”
玥娘?
这不是他三姐的名字么?
那眼前之人是谁?
“大姐?”杨羡试探的问道。
妇人闻言露出惊喜的表情,“羡哥儿,你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