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头七那天,村里突然下起了暴雨。天刚擦黑,云层就跟锅底似的压下来,电闪雷鸣的,闪电劈开天的时候,能看见远处的青石桥像条白蛇趴在河面上。我蹲在灶间帮娘烧纸钱,就看见王婆子顶着块破布冲进院子,浑身滴着水,头发贴在脸上,跟鬼似的,一进门就喊:“快把纸桥收起来!雷雨天过纸桥,冤魂要借伞!”
我爹赶紧往纸桥存放的偏房跑,我跟在后面,布鞋在泥地里打滑,差点摔了个狗啃泥。偏房的门没关紧,雨水灌进去,地上积了一滩水。刚推开门,就听见“噼啪”的响声,像是竹篾断裂的声音,混着雨水打在纸面上的沙沙声。那座备用的纸桥竟自己立在地上,桥栏上的白纸被雨水打湿,贴在竹篾上,影影绰绰能看见上面画的往生咒在动,那些红朱砂写的字像是活了,扭来扭去的,像一条条红色的小蛇。
更瘆人的是,纸桥的桥面上有几个清晰的脚印,湿漉漉的,边缘还渗着水,像是刚有人走过。那脚印不大,跟二伯生前穿的鞋码差不多,脚尖朝着桥尾,像是有人从桥那头走过来,在桥中间停了停,又转身回去了。王婆子倒吸一口凉气:“糟了,头七遇水,二伯的魂回不来了,被困在纸桥底下了!”她说话时牙齿直打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
夜里我睡不着,爬起来到院子里透气。雨停了,月亮明晃晃的,照得院子里的白纸幡泛着白光,像是有无数个白影子在晃。忽然听见“咯吱”一声,像是竹篾晃动的声音,抬头一看,正房檐下挂着的纸桥模型竟在自己晃,桥面一弯一弯的,像是有人在上面走,桥栏上的纸穗子跟着摆动,发出细碎的响声,跟有人在轻声说话似的。
我蹑手蹑脚地凑近,脚底下的青砖缝里还渗着雨水,冰凉刺骨。那纸桥模型不过两尺长,是刘老头扎来给二伯引路的,这会儿却晃得厉害,桥面中间往下凹,像是承受着重量。借着月光,我看见纸桥的桥面上有个淡淡的影子,模模糊糊像是个人形,正一步一步地往桥那头挪,脚步很慢,每走一步桥面就吱呀一声。走到桥中间时,影子突然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我看见一张惨白的脸,正是二伯!他的眼睛是空的,眼窝里往外淌着水,顺着下巴滴在桥面上,嘴角咧得老长,露出两排白牙,冲我笑,那笑容跟他掉进水里那天一模一样,当时他把我推上岸,自己被急流卷走,最后露出的就是这个笑容。
“狗蛋……来陪二伯过桥……”
那声音从纸桥模型里传出来,闷闷的,带着水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又像是直接在我脑子里响。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脊梁骨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想跑却挪不动脚,腿肚子直打颤,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想喊喊不出来。就在这时,院角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那是二伯养的大黄,平时见了我直摇尾巴,这会儿却叫得跟要咬人似的,声音里带着颤音,像是也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紧接着听见我爹的骂声:“哪个兔崽子半夜乱晃!”他屋里的灯亮了,窗户纸上映出他晃动的影子。纸桥模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影子也不见了。我蹲下身捡起纸桥,发现桥面中间有块湿印子,形状跟人的脚掌差不多,还带着淡淡的腥味,像是河水的腥臭味,混着点腐烂的味道,跟二伯从水里捞出来时身上的味道一样。
第二天一早,王婆子来家里,看见地上的纸桥模型脸色大变:“昨晚是不是有人看见二伯的魂了?”她盯着我,眼神里带着探究,我爹看了我一眼,我赶紧低头搓衣角,布鞋尖上还沾着昨晚的泥水。王婆子叹口气:“头七魂归,本该过了纸桥就往生,可二伯的魂被困在桥底下,怕是有心愿未了。”她转头盯着我,“狗蛋,你二伯临终前抓着你的手不放,是不是跟你说了啥?”
我想起二伯咽气那天,手冰凉,跟块铁块似的,抓着我的手腕直哆嗦,指甲都掐进我肉里了,断断续续地说:“桥……桥底下……”话没说完就断了气,当时我以为他是疼得迷糊,现在想来,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过不了纸桥,想告诉我桥底下有东西。
“得去桥底下看看。”王婆子说,“当年修青石桥时,底下镇着个水鬼,后来桥断过一次,死了好几个人,后来扎纸桥送葬的规矩就是从那时候传下来的。你二伯怕是被水鬼盯上了,想借他的魂守桥。”她说话时,我看见她脸上的疤在抽搐,像是被人揪了一把。
晌午时分,我跟着王婆子到了青石桥下。河水比平时涨了不少,浑黄的水打着旋,冲刷着桥底的石头,发出哗哗的响声。王婆子往水里撒了把米,念叨着:“水鬼大哥,行行好,放了老二的魂,我们给你多烧些纸钱,扎几个纸人陪你。”刚说完,水面突然翻起个大浪,一个黑影从水里窜出来,吓得我差点掉进河里,脚下的青苔滑溜溜的,我赶紧抓住岸边的柳树根,手心被树皮划破了,渗出血珠。
等看清了,才发现是只死猫,肚子鼓得老大,漂在水面上,眼睛瞪得滚圆,像是死不瞑目。王婆子脸色难看:“这是水鬼给的警告,再不去解,下一个就是咱们村里的人。”她弯腰捡起块石头,往水里扔,溅起的水花打在我裤腿上,冰凉。
回去的路上,我老是觉得背后有人跟着,脚步声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回头看却只有空荡荡的小路,两边的玉米地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掰玉米棒子。走到村口时,看见刘老头蹲在墙根抽烟,吧嗒吧嗒的,烟头一明一灭。他看见我欲言又止,眼睛往四周扫了扫,像是怕被人听见,我凑过去,他低声说:“狗蛋,你记不记得十年前那场暴雨?青石桥断了,你二伯救了你,自己却被水冲走了,后来是村里人扎了纸桥,才把他的魂找回来。”
我脑袋嗡的一声,十年前的事突然想起来了。那年我才十岁,跟着二伯去河边摸鱼,突降暴雨,青石桥被冲垮,二伯把我推上了岸,自己却掉进了水里。后来村里人找了三天,才在下游找到他,当时他整个人泡得发白,胸口有道红痕,跟被人抓过似的,跟我梦里看见的一样。后来王婆子说二伯的魂被水鬼扣下了,得扎座纸桥送过去,才把他救回来。现在想来,怕是水鬼当年没捞着我,现在来找二伯算账了。
刘老头接着说:“当年扎纸桥时,我多扎了个桥栏,水鬼没抓住二伯,现在怕是记恨上了,趁着二伯过身,想把他困在桥底下当替死鬼。”他的烟袋锅子敲在砖墙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狗蛋,你二伯心里放不下你,当年要不是你,他也不会……”他没说完,叹了口气,站起身拍拍屁股走了,留下我在原地发愣,胸口像是被人压了块石头,喘不过气来。
夜里,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听见窗外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像是有人在小声哭。刚闭上眼,就梦见自己又站在青石桥上,纸桥在眼前晃荡,二伯的魂站在桥那头,冲我招手,桥底下的水泛着绿光,能看见无数只手在水里扑腾,每只手的手腕上都系着红绳,跟十年前二伯救我时系的红绳一样。突然,桥面裂开,我掉进水里,那些手抓住我的脚,往下拽,我低头一看,每只手的掌心都写着“狗蛋”两个字,红通通的,像是用血写的……
“啊!”我猛地惊醒,浑身是汗,听见窗外传来公鸡打鸣声,天蒙蒙亮了。起床时发现枕头上有片湿痕,跟人的手印似的,冰凉冰凉的。走到院子里,看见正房檐下的纸桥模型又挂好了,只是桥面中间多了道裂缝,跟那天在青石桥上看见的一模一样,裂缝里还卡着片烂菜叶,跟二伯葬礼那天桥下漂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