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时前。
攸攸正在更衣间里换衣服,外头有人敲门。
“谁?”
齐一川,“是我。”
“进来。”
更衣间很小,站两个人几乎没法转身。齐一川高攸攸一个头,攸攸抬头看了他一眼,立刻低下,“有事吗?”
“我搞到经理电脑的密码了,那些视频都在他电脑里,今晚我值班,我会把里面的所有视频都删掉。明天经理发现后,肯定能猜到是我干的,所以我今晚就得走,我打算到内地去,跟我一起走好吗?一起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齐一川低头看着攸攸,眼神淡淡的,像平静的海面,实则暗藏汹涌、真挚的深情,希望着得到他想要的回答。
半晌,攸攸才开口,她跟别人说话都轻声细语的,跟齐一川说话却向来没有温度,这次又格外的冷,带着一些自嘲,“你不嫌我脏吗?”
齐一川轻轻叹了口气,道,“我只害怕你嫌我穷。”
“攸攸,衣服换好了没有?别磨磨叽叽的,沈老板等着呢。”领班在外头叫道,难听的声音里带着些不耐烦。
攸攸要走,齐一川伸手拉住她胳膊,因为她忘给答案了。
“下班后我就回去收拾东西。”攸攸小声道。
齐一川放开手,笑了。
攸攸也笑了一下,那笑很淡,但却极甜,对齐一川来讲,世界上没有比之更甜的东西,像是在他心坎上倒了一罐蜂蜜。
齐一川在四季遇春负责切果盘,上果盘,他在后厨忙活着,心情很好,期待着和攸攸一起逃离这魔窟,到一个鸟语花香之地,开始新的生活。
经理打电话过来,叫他切点儿水果过去,齐一川洗了几个水果,送到经理办公室,抽出一支华子,递给经理,帮他点燃,自己也点燃一支。
“华子都抽上了,整得可以呀。”经理道。
齐一川掏出一包廉价烟,“和别人是抽这个。”
“你这小子!”经理笑了。
这时,领班打来电话,声音很慌张,“喂,经理,你快过来一下,沈老板的包间里出事了。”
“几号?”
“四零九。”
齐一川跟着经理过去,来到沈飞羽的包间,但见攸攸呈“大”字型仰躺在茶几上,下体血如泉涌,已经在地上积了一大滩,嘴角也流着一股,双目圆睁,一动不动,已然死去。
看见这一幕,齐一川的天瞬间塌了,神魂呆滞,心脏如被狠狠捅了一刀,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剧烈疼痛。
齐一川的内心,怒火如炽,他看了一眼缩在一旁的其他几个女子,看了一眼有些害怕但不多的四个帮凶,看了一眼完全没当回事的沈飞羽,看了一眼脸上没有一丝一毫同情的领班和经理,他想杀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人,给攸攸报仇,但他选择了忍,他一个人,势单力薄,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强忍着眼泪,强按着怒火,用了很大的力气,以致浑身发抖。
头脑灵活的他,一进来就偷偷打开了手机录像功能,将手机插进马甲不到一指深的包里,摄像头刚好露在外面。
“沈少爷,怎么搞的?”经理问沈飞羽。
“怎么搞的?我还要问你呢,你这里都是些什么人?这么不经弄,弄几下就不行了,败坏老子兴致。”沈飞羽反而一脸怒气。
“攸攸可是我们这里的头牌,不好处理呀!”经理捏了捏额头,表示头疼。
沈飞羽懂,这是在要价,“五百万,现在好处理了吗?等下我就把钱打给你。”沈飞羽脸上挂着十分猖狂的笑,说完,拍了拍经理的肩膀,带着几个兄弟大摇大摆走了。
领班问另外几个女子,“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一女子答,“沈老板在酒里放了麻古,叫攸攸喝,攸攸不喝,他们就打她,然后把她按在茶几上,用啤酒瓶捅,……”
“你们怎么不劝一下?”
“沈老板的脾气您不是不知道,我们哪里敢劝?”
“这件事情不要对任何人讲,知道吗?”经理一脸严肃,对她们道。
几个女子一人回答了一声知道。
“出去吧。”
几个女子离去。
然后经理打了个电话,随即来了几个男子,将攸攸的尸体装进一个大号垃圾桶,拉了出去,动作十分麻利。
“一川,你把房间打扫干净,不要留下任何痕迹。”经理吩咐道。
“好。”齐一川应了一声。
齐一川找来清扫工具,关上房门,在那一滩血前伫立良久,迟迟不肯将其扫去,他知道,他们会把攸攸的尸体烧掉,就像烧垃圾一样,这一滩血,是攸攸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
“攸攸不喝,他们就打她,然后把她按在茶几上,用啤酒瓶捅,……”他想象出那个画面,又想到那帮人的凶恶歹毒,以及会所里这些人的冷漠无情,怒火又熊熊燃烧起来,他忙点燃一支烟,长吸了一口,慢慢吐掉雾,冷静了一些,但身体还在不由自主的发抖。
然后,他脑海里像幻灯片一样回想起认识攸攸的过程。
那天,他来这里应聘服务生,一起来的人有七八个,办公室里站不下,他只能站在门口。经理给他们讲工作时间,工作内容,和薪资待遇,没有一点让他不嫌弃,突然,一个女生从旁边的走廊跑过,那女生年纪和他一般大,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拥有一头像瀑布一样的长头发,一双像宝石一样的大眼睛,鼻翘肤白,樱口柳眉,余光看了他一眼,便将他的魂魄勾走了,他的目光一直跟着到走廊尽头,直到那女生折进另一条走廊。
这小娘子好生面善,似在哪里见过?
是了,在那千百次对未来另一半的美丽幻想中。
“你干不干?”
经理问他,他才回过神来,忙回答道,“干,干,干。”
他成了四季遇春的一名服务生,因为机灵,不斤斤计较,极善交际,以及热心肠,谁的忙都肯帮,会所里的人都很喜欢他,尤其和经理混得熟,因为这一点,大家除开喜欢,又添了三分尊敬。
他发现攸攸经常到天台上发呆,于是他一有空便到天台上去抽烟。
开始他找攸攸说话,攸攸根本不理,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但每次在天台上“偶遇”,他还是会找她说话,她不理,他便自言自语,直到抽完一支或两支烟。
他一直在观察她,她和这里的其他女子截然不同,如果把其他女子比做讨宠的狗,她则是一只高冷的猫。
她从来不讨好谁,谁也讨好不了她,她一直平淡如水,像是没有喜怒哀乐。
她却能在这样的地方干下去,并且点她价格最贵的原因,是因为她漂亮,别的女子十个加一起不及她一分。
因为不合群的性格,以及出众的美丽,其他女子都不喜欢她,她毫不在乎,她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
她像是一块千年寒冰,他想将她融化。
“上面风大,下去吧。”一次抽完烟,他对攸攸道。
“下面人多,我不喜欢有人的地方。”这是攸攸第一次和他说话,她眼神空洞,盯着一个地方。
“别把他们当人看就好了。”
攸攸冷冷一笑,“我们才不是人。”
一次,一个老板嫌弃攸攸服务不认真,打了她一顿,随后经理又骂了她一顿,扣了她两天工资。
“上前天打你那个人,是青荣街一家石料厂的老板,他每天去工厂,都会把车停在旁边的一条巷子里,那条巷子里没有监控,要不要去把他的车砸了?”
攸攸没有接话。
他抽完烟,踩灭烟头,正要下去。
“走。”攸攸道。
两人找到那人的车,那是一辆百万级别的豪车。
“看我的。”他戴上连衣帽和口罩,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铁锤,走上去,当当当,挡风玻璃和侧窗玻璃应声而碎,又在车身上划了几道长痕。
然后,两人迅速逃离现场,一直跑,直到跑不动。
“解恨了吗?”他问。
攸攸没有回答,但终于从她身上看到了一点生机,一些色彩,之前她是一潭死水,一片灰白。
之后,他找攸攸说话,攸攸至少会看他一眼,偶尔接一两句。
他很想知道攸攸的过去,但攸攸只字不提。
他给攸攸讲他的过去,父母在他八岁那年离婚,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他成了多余。之后吃百家饭,得一亲戚可怜,送他去念了几年书,识到一些字。初中没读完,便开始流浪,到处打零工糊口,直到今天。
已经连着抽了两支烟,哒,他又点燃一支,以此来对抗内心的凄凉,“倒落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真好!”攸攸听完,羡慕道。
像无根的野草,随风飘摇,在日晒雨淋中,迎接枯死的宿命,又像一滩烂泥,没有人会关心,只会被人嫌弃,这样一副烂牌,居然还有人羡慕!!!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于是他更加想知道,在眼前这个美丽的女孩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她已经去往天国,终于从苦难中解脱!
“下个月,我就能把欠的钱还完,就可以离开这里了。”攸攸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亮着光。
他又发现攸攸的一个与众不同之处——虽然深陷黑暗冰冷的地狱,但没有麻木,没有丧失希望,而是隐忍着,一点一点往上爬。
于是对攸攸刮目相看,并且决定向她学习。
但攸攸的希望破灭了,好不容易爬到地狱口,又被一把拽了下去,经理不放她走,敢走,后果会很严重,这就是这里的现实——你永远在被算计,直到所有利用价值被榨干。
那天晚上,天台上的风很冷,吹在身上像刀刮一样,七月的沿海地带吹这样的风,是怪事。苍穹无星无月,一片漆黑,消失的星月,像极了消失的希望。霓虹倒是一如既往的璀璨,光彩夺目,但那不是出口,而是一个个陷阱。
“等我想办法把那些视频删了,你就可以走了。”
攸攸,“为什么要帮我?”
攸攸的下巴一滴一滴掉着泪,他的心一滴一滴滴着血。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小角色,就像一粒尘埃,我们的存在和消失,造不成任何影响,我们的痛苦和快乐,没有人会关心,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应该彼此冷漠,而应该相互帮助,仅此而已。”他说这段话的时候,恨透了这个世界,恨它为什么对小人物如此残忍?!
其实他像一束光,正在一点一点将攸攸的冰冷融化,但他不知道。
在狭小的更衣间里,那是他离攸攸最近的一次,他几乎能感受到攸攸的温热,另外从攸攸身上散发出来某种不知名的东西引得他浑身发热,他想抱一抱她,但勇气始终不够。
“跟我走好吗?一起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下班后我就回去收拾东西。”
他笑了,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放开手。
攸攸也淡淡笑了一下,离去,没想到这竟是最后一眼看见活着的她。
眼前这一滩血,是那个即便身上缠满枷锁仍渴望着自由的女孩儿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痕迹,没有人知道齐一川清扫的时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他眼泪哗啦啦的流,心脏像被一刀一刀狠狠的捅。
清扫完,他跪在地上,瞪目咬牙,拳头捏得咯吱咯吱响。
“攸攸,你安心的去,我一定帮你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