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深秋,长江水裹着寒意漫过S镇的堤岸。张姨裹紧蓝布罩衫往江堤上走,老远就听见砂石场轰鸣的机器声。她挎着竹篮的手微微发抖,里面装着给x姨蒸的米糕——自从半个月前那场惨祸,整个镇子都笼罩在阴云里。
\"轰——\"一辆满载砂石的东风卡车呼啸而过,扬起的黄沙扑了张姨满脸。她眯起眼望向大埂高处,几个橘色安全帽在灰蒙蒙的天色里时隐时现。那里本该有个穿海魂衫的挺拔身影,x姨的独子小海总爱把安全帽斜扣着,露出新剃的板寸头。
\"当啷\"一声金属碰撞的脆响刺破喧嚣。张姨浑身一颤,眼睁睁看着那个熟悉的红色两轮推车突然失控,顺着45度的斜坡疯狂翻滚。小海试图抓住推车的手在空中划出绝望的弧线,整个人像断线的风筝般砸在柏油路上。
尖锐的刹车声撕开潮湿的空气。载满钢筋的解放牌卡车在路面拖出十米长的黑痕,车厢底部渗出的暗红液体蜿蜒成溪,混着砂砾凝成诡异的图腾。张姨的竹篮滚落在地,白米糕沾满尘土,像极了小海最后露在车轮外的那截惨白手腕。
x姨发疯似的冲过来时,警戒线已经拉起来了。老王头死死拽住这个瘦小的女人,她棉布鞋底在血泊里打滑,指甲在老王胳膊上抓出五道血痕。\"让我过去!那是我儿啊!他今早还吃了三个溏心蛋......\"嘶吼声戛然而止,x姨突然直挺挺向后倒去,后脑勺磕在碎石堆上渗出血来。
出殡那天飘着冷雨。棺材铺李师傅咬着旱烟杆直摇头:\"头七没过就火化,要出事的。\"但裹着白布的担架还是送进了焚化炉。x姨突然挣脱众人扑向铁门,脸贴在滚烫的门板上发出非人的嚎叫,焦糊味混着骨灰的气息在殡仪馆盘旋不去。
自那以后,镇东头那栋红砖房成了禁忌。青苔悄悄爬上窗棂,堂屋供桌上的黑白照片前永远燃着三炷香。x姨每天晌午准时抱着小海的帆布工作服坐在门槛上,手指反复摩挲着领口那块补丁——那是去年汛期抢险时刮破的,她用了同色的蓝线,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来。
\"昨儿又听见了。\"菜市场的王婶压低声音,菜篮里的芹菜跟着发抖:\"说是半夜有钥匙转门锁的声儿,可他们家大门锁早换了三把了......\"
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那晚,月亮泛着毛边。x姨第无数次抚摸儿子枕头上凹陷的痕迹,忽然听见\"咔嗒\"一声金属轻响。老式铜锁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就像小海下夜班回家时,总爱把钥匙转三圈才推门。
\"他爸......\"x姨死死攥住老伴的秋衣,棉布下嶙峋的肩胛骨硌得手心生疼。木门轴\"吱呀\"呻吟,带着水汽的穿堂风卷进来,混着若有若无的河腥味。脚步声踩过第三块地砖时顿了顿——那儿有块活砖,小海小时候藏过玻璃弹珠。
\"妈,我的门咋锁了?\"年轻的声音带着湿漉漉的鼻音,就像感冒时撒娇的模样。x叔的手电筒\"啪嗒\"滚落床底,光束里飞舞的灰尘突然凝滞。隔壁传来铁锁晃动的哗啦声,接着是木门撞在墙上的闷响。
衣柜合页发出熟悉的哀鸣,樟脑丸的气味汹涌而出。x姨咬破舌尖才咽下呜咽,她清楚地记得儿子最爱那件藏蓝夹克,内侧口袋还缝着护身符。翻找声突然停了,带着哭腔的呼唤穿透砖墙:\"妈,我的衣服呢?你收哪去啦?\"
公鸡打鸣前最黑暗的时刻,堂屋的挂钟敲响四下。脚步声穿过天井,大门合页发出悠长的叹息:\"妈,我上班去了。\"夜风卷着纸钱灰扑在窗棂上,x姨这才发现掌心被指甲掐出四个血月亮。
三天后,青城山的道士在堂屋洒下三圈朱砂。桃木剑挑开衣柜的刹那,所有人倒抽冷气——那件藏蓝夹克整齐叠放着,内侧口袋鼓鼓囊囊。道士用黄绸裹着手掏出一把腥黑的河沙,混着几缕纠缠的水草。
\"孩子在江里冷啊。\"道士点燃符纸,火舌舔舐着夹克袖口的机油渍:\"他以为还在砂石场上班,循着执念回来找衣裳。\"x姨突然发疯似的扒开火盆,焦黑的手指从灰烬里抢出半片护身符,金线绣的\"平安\"字样血迹斑斑。
第二年清明,S镇流传着新的怪谈。有人说看见大雾天里有个穿藏蓝夹克的身影在江堤徘徊,推着锈迹斑斑的两轮车。砂石场的老工人信誓旦旦,说每月十五都能听见推车滚过砂石的声响,混着时断时续的哼唱:\"......采砂养娘亲哟,江风伴月明......\"
只有张姨知道,x姨总在梅雨季对着空衣柜发呆。褪色的黄符贴在柜门内侧,下面压着张泛红的诊断书——肝硬化晚期,墨迹被泪水晕开的地方,依稀可见\"长期忧思过度\"几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