夔门关的残雪在铁甲上凝成冰珠,乙弗循翻身下马时,银甲撞碎几枝垂落的辛夷花苞。
“卫王擅自任命我这个蛮夷当剑南道大都督”,女土司额间银鹰在晨曦中振翅欲飞,“沅川的谏臣怕是已在草拟弹章。”
乙弗循接解下马鞍旁的皮囊,蜀地特有的竹叶青酒香混着硝烟弥漫开来。
她仰头饮尽残酒,喉间火辣辣的感觉压住了连日鏖战的疲惫:“蜀锦要经七十二道工序才显华彩,夫人若能保剑南道三年不闻战鼓,本王愿担这僭越之罪。”
乙弗循抚过马鬃上新结的忍冬藤,又沉声道:“七年前,哥舒衔月将北奚铁骑交给我时,无论是北奚还是沅川,都在说这是引狼入室。”她抬眼望着关城下修补栈道的降卒,“可如今狼烟四起,倒是这些‘虎狼’在替中原守国门。”
崖风卷起阇襄夫人发间的柏子香,混着远处流民煮粥的炊烟。
女首领扬鞭指向云雾缭绕的群山:“看看这些悬棺,纳苏部的先祖宁可悬在绝壁沐风栉雨,也不愿埋进中原的沃土。”她望向乙弗循的眼神里含着一贯的桀骜,“所以我最厌你们汉人那套华夷之辩。”
“夫人错了,五十年前剑南道大旱,是宁州送来三万石岩盐换米粮。十年前沅江决堤,蜀中儿郎划着竹筏救起半数灾民……这天下何曾有过纯粹的汉夷?”
远处传来流民凿取箭镞的叮当声,新制的木犁翻起带着血腥气的冻土。
阇襄夫人忽然指着山涧里挣扎的竹筏:“若这筏子注定要撞上暗礁,掌舵人该砍断缆绳还是调转船头?”
“不如问问筏工想要什么。”
乙弗循的护腕擦过城砖,露出内侧刻着的北奚鹰图腾,“蜀人治蜀,总好过让沅川的贵人们对着舆图指点江山”,她转身时银甲折射出冷光,恰映出关城上“西川第一关”残破的匾额。
“哈哈哈哈哈……”阇襄夫人笑着解下腰间镶着孔雀石的匕首抛给乙弗循:“当年剑南王用这把刀与我歃血为盟,今日我倒想看看——”金镋在地上划出深深沟壑,“你口中那个共饮江水的天下,容不容得下纳苏部的火把。”
春风掠过焦黑的竹林,带起尚未散尽的火药味。
乙弗循摩挲着匕首上的若木纹路,那是蜀中特有的纹样:“夫人可见过春汛时的岷江?雪水裹着泥沙奔涌而下,分不清哪滴来自昆仑,哪滴起于巴蜀,但只要汇入东海,便都是华夏血脉。”
山风突然寂静,几只早归的雨燕掠过峰峦,霎时投下的影子,恍若升腾的鹰隼。
“穆宁州……”女首领咀嚼着这个名字,银靴无意识踢着碎石,“那孩子可怕生?”
“景州三军都是他的叔伯”,乙弗循的指尖在鞍鞯上划出弧线,“穆翊东征,如今这孩子可有专人照顾。”
女土司低眉一笑,少见的温婉与慈爱跃然眉眼,竟显得格外动人,“若他日这孩子能有出息……”
“夫人何时去景州探望宁州?”
阇襄夫人擦拭金镋的动作顿了顿,银甲碰撞声里混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等他能在万军阵前报出我的名号再说。”她转身望向北方层叠的群山,发梢沾着不知是雪水还是晨露的晶亮,“跟着穆翊那个莽夫,总好过学他舅舅……”
乙弗循正要开口,阇襄夫人用金镋挑起道旁垂落的柳枝,嫩绿枝条正巧扫过乙弗循的披风:“卫王若是再磨蹭——”她指尖捻碎柳芽,碧色汁液染在银甲上宛如翡翠碎屑,“等春汛漫过景州城,你们家王妃怕是要以为蜀中的妖精扣下了她的金乌。”
乙弗循按住晃动的箭囊,耳尖在晨光中泛起薄红:“夫人说笑了,月儿最知我……”
“知你夔门关下看野樱,巫山云里赏翠微?”
阇襄夫人耸肩轻笑道:“当年穆翊入宁州查案时,我不过与他在山洞中躲雨,宁州寨子里就传了三个月的艳闻。”她又逼近半步,发间柏子香混着血腥气扑在乙弗循鼻尖,“你说若是王妃瞧见……”金镋尖挑起乙弗循腰间玉佩,红穗子缠着北奚特有的同心结,“这同心结的丝线,可比你们中原的月老绳缠人多了。”
江风卷着早开的辛夷花瓣掠过甲胄,乙弗循耳后碎发被吹得凌乱。
她按住玉佩刚要开口,阇襄夫人已旋身后撤三丈,金镋在焦土上划出几条痕迹:“快滚吧小卫王!”女首领的笑语回荡在深谷之中,“再耽搁半刻,北奚飞鹰传书该说我劫持亲王意图不轨——到时候你家王妃提刀杀来,我可赔不起剑南道新栽的茶树!”
身后兵士憋笑憋得满脸通红,乙弗循翻身上马时银甲折射出粼粼冷光。
她望着柳枝在“夔门”二字旁颤动,忽而扬鞭指向东南:“夫人不如担心自家茶园——等收拾完赫连羽,我定要带着王妃来讨三斤明前雪芽!”
“那得用北奚十二部的盐铁专营来换!”阇襄夫人金镋横扫,削落漫天柳絮如雪,“毕竟……”她故意拖长尾音,银甲上的山鹰图腾在晨光里振翅欲飞,“我们纳苏部的规矩——哄媳妇开心的茶,可比军粮金贵。”
马蹄声淹没在夔门关的江风里时,守关士卒看见他们的卫王殿下耳尖泛红,仿佛早春攀上关城的野蔷薇。
西川烽烟方息,北境料峭的春风卷起王庭金帐的狼旗,呼延崇铜甲上凝着昨夜霜花。
梁九思正用弯刀削着箭杆,突将箭头转向南方:“你说中原人为何总在春天开战?”
“你们汉人呐!讲究‘春搜冬狩’。”呼延崇抓起把草料喂战马,青铜耳环撞在甲胄上叮当响,“不像我们北奚儿女,看见青草发芽就知道该往北迁。”
呼延崇的皮袍在朔风里猎猎作响,他望着正在发呆的梁九思,随手将酒囊砸在对方胸甲上:“老子在金帐底下埋了坛二十年的马奶酒,等你回来煮羊肉。”
梁九思接住酒囊的手布满冻疮,这位南燕兵奴营伍长咧嘴笑时,眉眼之间露出深浅不一的纹路:“要是赶上清明,记得往我坟头浇半坛。”
“放你娘的屁!”呼延崇一拳捶在他肩甲,铜钉震落几片残雪,“你自己说的,当年在镇北军,你小子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都没皱过眉头。”
两人身后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融雪混着草屑沾满马鬃。
梁九思指向天际盘旋的苍鹰:“你看那扁毛畜生,明明能飞出百里,偏要在死人堆里找食,咱们和它有甚区别?”
呼延崇抓起把雪搓着脸,冰碴在络腮胡上闪闪发亮:“区别在于老子从不吃腐肉。”他一把拽过梁九思的领甲,额角青筋在晨光里跳动,“记着!要死也得死在斩将旗下,别他娘窝囊地烂在泥里!”
号角声骤然撕破草原的寂静。
梁九思翻身上马的动作牵扯到旧伤,疼得龇牙咧嘴:“要是真宰了赫连羽……”他勒紧缰绳,战马人立而起时溅起大片雪泥,“就把那坛酒洒在羽丘城头!”
春申城头的穆翊不由地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对岸连绵十里的北燕大营,一时觉得喉间发甜,亲卫递来的铜壶里,酒水早已凉透。
“将军!铁浮屠在搭浮桥!”了望塔上的嘶吼混在江风中。
穆翊按在城砖上的五指骤然收紧,他想起七日前截获的密报,沅川派遣许周前往剑南道犒军,这锱铢必较的少府监怕是得把剑南道的一草一木的花费都盘算个遍。
“传令!把床弩全部推上东墙!”穆翊的吼声乍起,“告诉火头军,把最后那批火油埋在滩头!”
亲兵捧着南燕军报欲言又止,穆翊夺过帛书就着火光扫过——乙弗巍慰问穆翊镇守春申之劳的帛书朱批鲜艳如血,帝王印信却偏偏盖在“卫王麾下”的字眼之上。他冷笑着将帛书掷入炭盆,腾起的火焰照亮眼底血丝。
沉闷的鼓声自江对岸传来,铁浮屠的重甲在晨曦中泛起幽蓝寒光。
当第一支火箭划破拂晓时,穆翊知道,该来的,总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