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人带到了。”
李中佝偻着背迈进门槛,蜜蜡扳指在袖口若隐若现。他身后跟着的北奚少女虽然换了汉家襦裙,但腰间银刀在烛火下泛着草原特有的冷光。萧凝注意到少女靴底沾着刺史府特有的红黏土,而李中的皂靴边缘却纤尘不染。
“春风楼的账册记载,王微死前半月购置了三百石陈米。”萧凝突然开口,金丝嵌玉步摇在案前投下细碎阴影,“但许少府昨日呈报御史台的赈灾粮册里,这批米变成了新粮。”
乌兰始终垂首盯着自己浸湿的裙角,却在这时突然攥紧腰间弯刀,李中慌忙按住少女手腕,尖细嗓音里带着讨好:“大人明鉴,草民在春风楼后巷捡到这册子时,王刺史的尸首还热乎着呢!”
萧凝自顾打开紫檀药匣,匣里飘出的苦香熏得在场二人涕泪横流。忽然,萧凝取雪莲丹的指尖微微一顿——李中斟茶时翘起的尾指,是净身房特有的“凤凰点头”手势。常年往来朝野,她见过太多这样的阉人。
“这位公公倒是面生。”萧凝忽然用秤杆挑起李中下巴,“莫非是北燕的宫人?”她指尖扫过宦官颤抖的喉头,李中下意识地缩着脖子,仿佛扫过喉间的不是手指,而是刀刃。
乌兰的刀鞘猛地抵住窗棂:“什么公公?”
李中袖中蜜蜡扳指咔哒作响,他偶然瞥见萧凝抚弄茶盏的姿势——兰陵萧氏女子特有的三指托盏礼,与卫王乙弗循在景州军帐中饮马奶酒的动作如出一辙。
“大人明鉴!”人牙子扑跪时腰带崩开,露出缝在里衣的牙牌残片,“草民可没在内廷当过一天差。”
“本官更好奇,北奚的银刀又为何要沾南燕的伪币案。”
萧凝的剑尖挑起少女衣领,露出乌兰锁骨处北奚儿女的月牙痕,“告诉哥舒衔月,南燕连郡主都送出去了,该知足了。\"
“卫王殿下与我们公主的婚约……”乌兰说到半截突然咬住嘴唇,但已经来不及了。
萧凝指间的狼毫笔“咔”地折断,墨汁顺着案情奏疏流淌,记忆里那坛埋在兰陵老宅的合卺酒竟飘出了醉人的香。
“哦,我忘了,乙弗循已是卫王了。”
李中的眼珠在萧凝失神的瞬间转了八圈。他想起春风楼姑娘们闲聊时说,萧御史书房里总供着支断箭,箭羽上依稀能见平凉郡王府的徽记。
烛芯爆开的火星映在舆图上,萧凝本无血色的面容一时红润起来,她轻抚过卫晋之地的山川形胜走势,旧时乙弗循披着青色大氅来御史台借《西南夷图志》的模样又逐渐清晰,那时平凉郡主总笑着说要替她尝尝剑南道的青梅酒。
“姑娘”,烛火里萧凝的声音浸着药香,“卫王殿下可好?”
北奚侍女怀中袖中短刀应声落地,刀柄上嵌着的翠玉映出御史骤然绷紧的嘴角。
李中趁机摸向暗袋里的火折子,却撞上萧凝冰凉的护甲——这位病弱御史不知何时已闪到他身后,软剑正贴着他脊椎游走。
萧凝剑锋忽转,挑开李中藏着北奚鹰符的暗袋,“说吧,你还有什么收获?”
话音未落,李中的茶盏已摔得粉碎。碎瓷溅到乌兰裙摆时,少女终于露出北奚口音:“你们南燕的官都这般诈人?”
“许周门下的粮商,这半年都在收购伪币”,萧凝突然将账册摔在案上,鸦青官袍扫落满地月光。她苍白的脸颊因激动泛起病态的红晕:“熔铸伪币需要硫磺,而剑南道的硝石矿……”
“大人,什么证据都指向剑南道,您不觉得奇怪吗?”
李中嘶哑的声音从嗓子里挤出来,人牙子的精明眼神在夜色里闪烁不定,“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把刀枪剑戟都指向剑南道,到底在掩盖什么?”
院外骤然响起马蹄声,乌兰掀帘时正见流星划过剑南方向。
萧凝剧烈咳嗽起来,她盯着舆图上宁州与西川接壤处,腕间药秤突然指向剑南道:“许周上月批给怀州的赈灾银……来人!”
驿丞跌跌撞撞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地,“大人?有何吩咐?”
“朝廷的赈灾银两,可曾经过怀州渡?”
“回大人的话,正是怀州渡接下的,当时王微大人还亲自到场督办。”
“赈灾银的船走了怀州渡,送往宁州的犒军粮饷也走了怀州渡……”李中突然瞪大眼,“是同一天吗?”
驿丞抬头晃了一眼面前的众人,哆嗦地道:“军粮是夜里……赈灾银是……是……次日午后!”
更漏滴答声中,萧凝的指尖划过药匣的纹路:“许周掌着南燕钱粮二十年,王微系少府监许周门生,却死在赈灾银抵达之后。”她将州府废墟中拾得的瓷片拼在案上,靛蓝釉面渐渐奇怪的纹路,“你们北奚王庭的祭器,怎么会混进剑南道官窑?”
乌兰一听“北奚”二字,赶紧凑上前细细端详,方才在袖中把玩了半晌的银刀在舆图上敲来敲去,闹得萧凝连连皱眉:“军粮里的毒,兵器上的淬火纹,再加上转运的赈灾银——”她蜜色脸庞突然褪去血色,“那,那位老王爷,不是几张嘴都说不清啦?!”
“所以老爷子干脆就反咯!”李中摸着嘴上的鼠须,翘着二郎腿瘫坐在一旁。
“好一招祸水西引。”御史咳着将瓷片抛入炭盆,火光照亮她眉间金箔花钿,“剑南道拖下水了,北奚拖下水了,崔相也被拖下水了,这一切明面上的受益者理应是成天在朝堂上闹腾的郭廷尉”她突然用剑尖扎进舆图上的沅川城,“此时若是所有人都在怀疑郭桓捣鬼,那么,谁最安全?”
“等等”,李中托着下巴,说道:“郭桓我听说过,恨不得冲上战场打回羽丘,哪有闲工夫搞这些个……”
“乌兰姑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乌兰一愣,支吾地道:“我……要是闹得我脑瓜子疼,我就找个清静的地方……”
萧凝清雅的神容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当今天子,就是一个会有这种想法的人。”
“备马。”萧凝突然扯下药匣扔给乌兰,“随我回京!”她束紧袖口时露出腕间刀疤,那是当年为救落水的乙弗循留下的。
“什么?!”
“我不去!”李中往后一闪,“谁爱去谁去!”
乌兰望着御史单薄背影纵马冲进夜幕,转头看向李中,“跟不跟?”
李中摇头如拨浪鼓,紧紧扒着房门,“非得去吗?她自己回去不就完了吗?”
“唉!”乌兰将李中猛地一拽,残月没入云层时,驿馆马厩传来接二连三的嘶鸣。
暗处窥伺的黑影正将密信系上信鸽,绢帛一角隐约可见崔氏族徽。夜风卷着灰烬掠过怀州城头,恰似三百里外剑南道飘起的狼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