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山湾村时,天色已经擦黑,天上缓缓飘着小雪。
村公社大院里却反常地亮着几盏昏黄的煤油灯,映照着一群焦灼的身影。
村长赵永年和队长赵大志,领着几个村干部,在院子里搓着手,不住地来回踱步。
脚下的雪被踩得吱吱作响。
不时有人伸长脖子,朝着黑漆漆的村口大路使劲张望。
“这天都黑透了,青山他们咋还没影儿呢?”
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揣着袖子,哈出一团白气,声音里透着不安。
“老叔,再等等,县城远,路不好走。”
赵大志安慰道,可他自己额角的青筋也一跳一跳的。
终于,远处传来了骡车车轮的“咕噜”声和牲口的响鼻。
“回来了!是青山他们!”
有个眼尖的后生喊了一声。
赵永年和赵大志精神一振,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身后跟了一串人。
“青山!我的老天爷,可算把你们盼回来了!”
赵永年一把抓住陆青山刚跳下车还没站稳的胳膊,声音都有些发颤,那手劲儿,捏得陆青山都觉得紧。
“路上……路上还顺利吧?钱……钱票都……都结回来了?”他嘴唇哆嗦着,一连串地问。
赵大志也凑上前来,冻得通红的手在裤腿上使劲擦了擦,眼睛死死盯着陆青山。
“都顺利。”
陆青山的声音在寒夜里显得格外沉稳。
他从鼓囊囊的怀里,掏出一个用厚布细心包裹得方方正正的布包。
那布包看起来分量不轻。
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那个布包上,连呼吸都放轻了。
陆青山走到院子中央那张积了些雪粒子的破旧八仙桌旁,抬手扫了扫桌面上的雪。
他将布包稳稳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这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他解开布包绳结,一层层打开。
“哗啦——”
两沓崭新厚实的大团结,还有一叠厚厚的,花花绿绿的各种票证,被整齐地码放在一起。
桌子上那两盏摇曳不定的煤油灯光下,那些钱和票,散发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晃得人眼睛发花。
整个院子,刹那间安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
只有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我的个老天爷!”
赵永年猛地倒吸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摸出副磨花了镜片的黑框老花镜戴上。
他颤抖着手,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的一沓钱。
赵大志也凑了过来,两人几乎头挨着头,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了两圈,一眨不眨。
院墙外,闻讯赶来的村民越聚越多,黑压压的一片,将院子围得水泄不通。
有的人甚至爬上了不高的土墙头,探着脑袋往里瞅。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桌上的钱和票上,空气紧张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寂静的院子里,只剩下赵永年数钱时,纸币摩擦发出的“沙沙”声。
那声音在每个人听来,都像是天籁。
“十…二十…三十……”
赵永年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每数一张,喉结就不由自主地滚动一下。
他数得很慢,很仔细,生怕数错了一张。
旁边的人大气不敢出,跟着他的节奏,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千四百八十……一千四百九十……一千五百!”
当他点完最后一沓钱的最后一张,声音猛地拔高,因为极度的激动而有些变了调。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指着那堆钱,又激动地指了指陆青山,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还有这些票!”
赵大志拿起那些花花绿绿的票证,一张张地翻看,手指也控制不住地抖动。
“粮票,全国粮票!足足……足足六百斤!我的亲娘啊!”
他猛地抬起头,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六百斤粮票,这在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数字!
“还有布票,这么多!能给全村娃儿都做身新衣裳了!”
“油票、糖票、肉票、工业票……天呐!这……这得多少好东西啊!”
一个识字的后生凑近了帮着念叨,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兴奋。
“一千五百块钱!六百斤粮票!”
这个数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人群中轰然炸开。
整个院子,瞬间从极致的安静,转为震耳欲聋的沸腾!
“发财了!咱们山湾村真的发财了!”一个壮汉扯着嗓子吼道,激动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下来了。
“青山!青山真是咱们村的大救星,是活菩萨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双手合十,朝着陆青山的方向不住地念叨,声音哽咽。
“往年过年,能有口苞米面糊糊喝就不错了,今年托青山的福,不仅分了肉,现在还有这么多钱和票!这日子,敢想吗!”
“就是!俺看以后哪个瘪犊子玩意儿还敢说咱们山湾村穷得叮当响,连耗子来了都得含着眼泪走!”
一个平时爱说笑的汉子,此刻也红了眼圈,说话却带着一股扬眉吐气的劲儿。
村民们的脸上洋溢着难以置信的狂喜,激动得手舞足蹈,互相拍打着,捶着胸口。
不少人使劲揉着眼睛,仿佛不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
几个半大小子更是兴奋地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尖叫着,欢呼着,被大人拍了脑袋也不恼,咧着嘴傻笑,有的甚至当场翻起了跟头。
赵永年激动地一把抓住陆青山的手,手劲儿大得惊人,两行老泪顺着脸上的褶子就淌了下来。
“青山啊!你……你可是为咱们山湾村立了大功了!天大的功劳啊!我……我代表全村老少爷们,谢谢你!谢谢你啊!”
他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用力地摇晃着陆青山的手,仿佛要将满心的感激都传递过去。
赵大志也用力拍着陆青山的肩膀,眼圈通红,声音也带着明显的颤音。
“好小子!真有你的本事!咱们山湾村,这下……这下真有指望了!有大指望了!”
陆青山看着眼前一张张激动、喜悦、甚至带着泪痕的脸,心中也是感慨万千。
他稳稳地扶住几乎要站不稳的赵永年,声音清晰而沉稳,传遍了整个院子。
“村长,队长,各位乡亲们,这都是大家伙一起努力的结果。”
“没有大伙儿不顾危险齐心协力进山,没有村长和队长在后面统筹安排,光靠我陆青山一个人,也绝对成不了这么大的事。”
“这钱和票,是咱们山湾村集体的,怎么分配,还要请村长和队长拿个章程出来,让大伙儿都满意。”
赵永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他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腰杆,目光扫过一张张期盼的脸,声音因为激动而格外洪亮地宣布:
“这笔钱,一部分,必须留作村里的公共资金!咱们村西头那条破路该修修了,一下雨就成了烂泥塘!还有,队里的牲口也得添两头壮实的,开春好犁地!娃儿们上学那几张破桌子烂板凳,也该换换新的了!”
他每说一项,人群中就爆发出一阵赞同的呼声。
“剩下的钱和票,除了按之前说好的,出力多的多分,按劳分配外,还要给村里的五保户、困难户,每家多分一些!必须让咱们山湾村每一个人,都能过好这个年,过个肥年!”
“好!”
人群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更加响亮的欢呼声,震得房梁上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经久不息。
夜色渐深,喧闹的村公社大院渐渐安静下来,但兴奋的气氛依旧在村子里弥漫。
陆青山拖着略显疲惫的身体回到家。
一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温暖的灯光便倾泻而出。
林月娥和小雪正并排坐在炕沿上,眼巴巴地朝着门口张望。
昏黄的油灯将她们一大一小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爹!”
小雪欢叫一声,像只归巢的小鸟般扑进他怀里,小脑袋在他厚实的胸膛前满足地蹭来蹭去,带着浓浓的孺慕。
林月娥也快步迎了上来,没有多余的话,但那双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询问和掩饰不住的关切。
她默默地接过陆青山脱下的沾着寒气的外套,细心地掸了掸上面残留的雪花和尘土。
陆青山将女儿稳稳地抱起,在她粉嫩的小脸蛋上香了一口。
小丫头咯咯地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不撒手。
他转头看着林月娥,嘴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都办妥了。”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能让人瞬间安心的力量。
林月娥的肩膀似乎微微松弛下来,她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嘴角却忍不住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
陆青山抱着女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如墨的夜空。
远山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胸腔里的【山野之心】似乎又在微微跳动,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一些。
它感知到遥远的山林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既有难以言喻的诱惑,也暗藏着未知的凶险。
一股新的渴望和迎接挑战的预感,在他心底悄然升起。
更广阔的天地,更严峻的考验,似乎还在等着他。
他轻轻拍了拍怀中小雪柔软的后背,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声,心中一片前所未有的宁静,也充满了无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