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北境无风无云。
天地旷远,一眼便能望到数里之外。
路知晚身着银铠坐在马上,披着一件红色的披风,戴着离开京城那日谢琮给他的那只面具。他身后跟着镇北军最精锐的骑兵,这些都是跟着他几经生死,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厮杀过无数次的人。
“将军,下令吧。”跟在他身侧的副将开口道。
“不急。”路知晚仰头看着碧蓝的天空,手里长枪点地,却并未下令出击。
他在等海东青。
在镇北军阵前约两里地外,数万北羌兵严阵以待,各个斗志满满,杀声震天。
战场上约定俗成的规矩,下战书的一方率先出击。北羌人素来喜欢搞这一套,今日哪怕再按捺不住,也定会等着路知晚先一步出手。
“大周人是不是怕了?”敌阵,为首的一个青年将军开口道。
“那个戴着面具的人是谁?”他身旁蓄着短须的人语带疑惑。
那青年将军从身后的副将手里拿过千里眼,朝着对面的人看了一眼,说道:“看着年纪不大,装神弄鬼,一会儿把他交给我。”
“大周的骑兵营素来都跟着路知晚打先锋,路知晚死后骑兵营便跟着他们的主帅,从未跟过别的将领。”短须将军道:“不要大意了,这戴面具的小子看着不像是吃素的。”
“他吃荤吃素,今日都得改改口,尝尝本将的长枪。”青年语气嚣张。
短须将军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但眉宇间却带着戒备,不敢小瞧了对面的人。
北羌士兵渐渐按捺不住,在那青年将军的鼓动之下,开始齐声朝着镇北军叫阵。一时之间,喊杀声和嘲讽挖苦的声音此起彼伏,扰得镇北军战马焦躁不安。
“不急。”路知晚轻声安抚着战马,时不时抬头看天。
许是他的冷静感染到了身后的骑兵营,起初还跃跃欲试的儿郎们渐渐冷静了下来,对北羌人的叫阵充耳不闻,只等着他们的先锋将军一声令下。
双方僵持不下。
北羌军那个青年将军好几次纵马上前,在镇北军阵前大声叫骂。
但任他如何羞辱,路知晚只摩挲着那颗红宝石,也不知在想什么。
“将军,要不然属下射他一箭吓唬吓唬。”身后的副将道。
“不必逞一时之快。”路知晚说。
就在此时,天际忽然传来一声鸟鸣。
路知晚看向远处那一点白影,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北羌军中的弓兵正闲得发慌,看到海东青飞过纷纷举箭射去。奈何海东青速度极快,擦着战场上空便滑了过去。
就在此时,路知晚看到了海东青脚上的一抹红。
“儿郎们!”路知晚一手举起了手中长枪。
他身后的先锋营齐齐举枪,高呼:“在!”
“随我冲杀!”
“杀!”
随着一阵高呼,路知晚一夹马腹,像一支离弦的箭直朝着北羌军冲去。镇北军儿郎们紧随其后,那阵势如万箭齐发,势不可挡。
北羌人等这一刻早已等得不耐烦,见状迎面而上。
两支军队以为首的骑兵做先锋,在战场的中央交错,远远望去便如两道浪击打在一起,浪花相冲的瞬间,爆开一簇簇血花。
长枪刺破皮肉的声音,混杂着马嘶。
血腥气弥漫开来,在战场上每一个人的眸中染上血色。
路知晚太久没有嗅到过这么重的血腥气了。
从前这种味道会令他亢奋,忘记疼痛和恐惧,只想厮杀。但此时,他却对这味道充满了厌恶,恨不能立刻让眼前的一切结束。
这场仗,打得太久了。
没有人应该沉溺于这样的厮杀。
“鬼面将军,快摘了你的面具让本将看看!”北羌那青年将军长枪朝着路知晚一挑,直奔着面门而来。路知晚闪身避过,一枪扫在了对方的马腿上。
青年跨下的马吃痛,一个踉跄险些将人摔了。
“当心!”路知晚一心二用,长枪回手时还顺势为身边的一人架开了当胸一击。被他无意中救了的人正是那夜朝他出言不逊的小方,小方事后懊恼不已,几次想找路知晚道歉都没见着人,没想到这会儿又被对方无意间救了一命。
此时,北羌那青年将军稳住了身形,提枪朝着路知晚又是一刺。
路知晚这次连躲都没躲,迎着对方一枪斜挑,枪刃快人一步在那青年喉咙划开了一道口子。青年难以置信地捂着脖颈,指缝间不断涌出鲜血,随后直挺挺倒在了马下。
这一幕,被北羌阵中的杜翎看得清清楚楚。
青年将军武艺虽不至精纯,却也不是个草包,竟然这么轻易就让那面具人给挑了?
“好熟悉的身法。”杜翎眉头深锁,令脸上那道疤看起来越发狰狞。他这道疤是拜路知晚所赐,彼时路知晚枪尖自他眉骨斜斜劈过,直削过了他半张脸,将他眼皮都拉开了。
若是再深一点点,他一只眼就会瞎。
不过他也没吃亏,一箭险些要了路知晚的命。
“不可能,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杜翎难以置信。
“谁?谁已经死了?”身边的人不明所以。
杜翎并不多言,拉弓搭箭,朝着不远处的路知晚一箭射去。
路知晚朝他投来一瞥,轻易避过了那支箭。
杜翎再搭箭,这一次是两箭齐发。他出箭的角度奇诡,任对面的人身形再灵活,只怕也很难躲过两箭。然而骑在马上的那人却一个扭身,竟是像猫那般在马背上转了一圈,身形快得就连杜翎都没看清。
不可能!
不可能有人有这么快的身形。
杜翎再次拉弓,这一次是三箭齐发。
与此同时,路知晚也从副将手里接过来长弓,朝着杜翎一箭射去。两人的箭几乎同时离弦,若路知晚不射这一箭,尚有躲避的余地,这么一耽搁便有些来不及了。
杜翎屏息看着三支箭齐齐射去,其中一支正对着那面具人的喉咙……
眼看箭尖已经抵在了对方的喉间,顷刻间便会在穿喉咙而过。可一晃眼的功夫,那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杜翎眼睁睁看着那支箭越过了对方的喉咙。
可在箭落地之后,凭空消失的人却再次出现了,方才那一幕就像压根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只发生在须臾之间,杜翎目力过人才得以捕捉到,旁人压根都没有觉察。
几乎是与此同时,迎面而来的那支箭擦过杜翎耳畔,将他一只耳朵射烂了。
“可惜了,我箭术不精。”路知晚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
不过两国交战至今,杜翎唯二受过的伤,都是拜路知晚所赐。一次是豁开了半张脸,一次是射烂了一只耳朵,对于杜翎这种人来说,这种羞辱比直接杀了他还难受。
北羌连折两将,士兵们都杀红了眼。
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却忽然传来了鸣金之声。
“别让他们跑了!”有人大喊。
“弓兵!”路知晚抬手制止骑兵去追,转而命弓兵搭箭。
北羌士兵听到鸣金之声纷纷撤退,镇北军的弓兵则趁势放箭……接下来的战场,就不是路知晚的了。
“清点伤兵,送他们回营。”
路知晚跃下马背,随手缠裹了一下腕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伤。
此时,鸟鸣声响起。
海东青振翅飞来,落在了他肩上。
路知晚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一张字条,塞入了海东青脚上的小竹筒里。那字条依旧很简陋,是用他撕过的那页纸的另一个角写的,上头只有两个字“胜了”。
“将军,你这是提前写好了两张,胜了用一张,败了用一张?”身旁的副将问他。
“没有,就写了一张,用不着两张。”路知晚绑好竹筒,摸了摸海东青的毛,低声道:“去吧,去找殿下。”
海东青振翅飞走,消失在了天际。
路知晚则垂首,仔细擦掉了红宝石上不小心沾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