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龙榻上,福临又一次翻身坐起,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窗外,一轮孤月高悬,将宫墙的阴影投在雕花地砖上,如同纵横交错的牢笼。
\"吴良辅!\"年轻的皇帝声音沙哑。
守夜的老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奴才在!皇上可是要进茶?\"
福临赤脚踩在冰凉的金砖上,明黄色寝衣的领口大敞,露出嶙峋的锁骨。他抓起案几上那封已经反复读过无数遍的信——那是三日前他写给董鄂宛宛的,遣词用句极尽含蓄,却字字都是相思。可至今,没有回音。
\"襄亲王府可有消息?\"
吴良辅额头抵地:\"回皇上,没有...福晋仍在守孝,闭门不出...\"
\"啪!\"福临将信狠狠拍在案上,墨玉镇纸被震得跳了起来。三日前那场大雪后,京城银装素裹,而他心中的火却越烧越旺。他想起那日在乾清宫见到宛宛的模样——素衣胜雪,泪眼婆娑,比初见时更添几分凄美。那一刻,他明白了什么叫\"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备马。\"福临突然道。
吴良辅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现在已是子时...\"
\"朕说备马!\"福临眼中燃着两簇幽火,\"朕要去襄亲王府。\"
\"这...这不妥啊皇上!\"吴良辅吓得连连磕头,\"深更半夜,皇上私自出宫,若被太后知道...\"
福临冷笑一声:\"朕是天子,想去哪就去哪。\"说着已自行扯过一件玄色斗篷披上,\"你若不安排,朕就自己骑马去。\"
半刻钟后,一队轻骑悄然出了神武门。福临一马当先,寒风刮在脸上如刀割,却浇不灭心头那团火。他想起博果尔——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喊\"九哥\"的弟弟,那个在战场上身中七箭仍不退一步的大清巴图鲁。愧疚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可另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很快将其淹没。
襄亲王府的轮廓在月色中渐渐清晰。府门前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像两只哭红的眼睛。
\"叩门。\"福临勒住马缰,声音低沉。
守门的侍卫起初还睡眼惺忪,待看清来人面容后,吓得直接跪在了雪地里:\"皇...皇上!\"
福临大步流星穿过前院,靴子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声响。整个府邸静得出奇,唯有后院隐约有火光闪动。他挥手示意侍卫退下,独自循着光亮走去。
灵堂前的空地上,一个素白身影正跪在火盆前。跳动的火焰将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又在她身后的白墙上投下巨大的、摇曳的影子。福临屏住呼吸——是宛宛。
她正将一叠纸钱投入火中,嘴里轻声念着什么。福临悄悄靠近,听到她在念:\"...铁甲未冷魂先逝,素笺犹温泪已收...\"这不是祭文,是诗!而且是一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诗!
宛宛又从袖中取出一沓纸,福临眯起眼——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一张张地将它们投入火盆,火苗猛地窜高,照亮了她脸上的泪痕。
\"若知沙场无归日,悔教夫婿觅封侯...\"她轻声念着,声音哽咽,\"博果尔,我后悔了...若知道会害死你,我宁愿从未...\"
福临的心猛地一抽,脚下不慎踩断一根枯枝。
\"谁?\"宛宛惊跳起来,转身时宽大的孝服在风中展开,如同一只受惊的白鹤。
月光下,两人四目相对。宛宛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中的诗稿散落一地。福临看清了最上面那张纸上墨迹淋漓的字句:\"誓破史书旧笔锋\"。
\"皇...皇上...\"宛宛慌忙跪地,额头几乎触到雪面,\"臣妾不知圣驾降临...\"
福临弯腰拾起那张诗稿,指尖微微发抖:\"朕给你的信,为何不回?\"
宛宛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臣妾...守孝期间,不宜...\"
\"不宜什么?不宜与男子书信往来?\"福临冷笑,\"那你现在在做什么?为博果尔写情诗?\"他扬了扬手中的纸,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嫉妒,\"'悔教夫婿觅封侯'?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未亡人!\"
宛宛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福临从未见过的锋芒:\"博果尔是臣妾的丈夫,为他写诗烧祭,天经地义。\"
这句话像一把刀插进福临心口。丈夫。是啊,在所有人眼中,甚至在宛宛自己心中,她始终是博果尔的妻子。而他这个皇帝,却像个觊觎臣妻的昏君。
\"你看看这个。\"福临从怀中掏出那封没有回音的信,狠狠掷在宛宛面前,\"朕每日批阅奏折到三更,却还要抽空给你写信!而你...\"
宛宛没有去捡那封信,只是静静地看着福临,目光中有一种奇异的怜悯:\"皇上,臣妾正在守孝。按制,二十七个月内...\"
\"朕知道礼制!\"福临粗暴地打断她,\"但朕等不了那么久!\"他突然伸手抓住宛宛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轻呼出声,\"宛宛,你明明知道朕对你...\"
\"皇上请自重!\"一个冷峻的男声突然插入。
福临转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侍卫站在廊下,手已按在刀柄上。月光下,那侍卫面容英俊得近乎锋利,眼中燃烧着护卫主子的决心。
\"魏丑夫!退下!\"宛宛厉声喝道,\"这是皇上!\"
名叫魏丑夫的侍卫没有动,目光在福临抓着宛宛的手上停留片刻,才缓缓松开刀柄,单膝跪地:\"奴才冒犯圣驾,罪该万死。但请皇上体谅,福晋尚在孝期...\"
福临眯起眼打量着这个胆大包天的侍卫,突然记起他是谁——董鄂家的家生子,从小跟着宛宛,据说武功极高。此刻这侍卫虽然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哪有半分\"罪该万死\"的样子?
\"滚出去。\"福临轻声道,声音里的危险意味让宛宛打了个寒战。
魏丑夫抬头看向宛宛,见她微微点头,这才起身退下,但福临注意到他并未走远,而是站在了院门外——一个既能回避又能在必要时及时冲进来的位置。
\"你的狗很忠心。\"福临冷笑。
宛宛挣开他的手,后退一步:\"皇上深夜造访,若传出去...\"
\"朕不在乎!\"福临突然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她揉碎,\"宛宛,朕想你...想得发狂...\"
宛宛在他怀中僵硬如石。福临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檀香味,混合着纸灰的气息。这种抗拒比任何言语都伤人,他猛地松开手,踉跄后退两步。
\"你就这么厌恶朕的触碰?\"他声音嘶哑,\"博果尔已经死了!而你...你明明知道历史上...\"
\"历史上董鄂妃入宫后只活了四年。\"宛宛冷静地接上他的话,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皇上,您熟读史书,应该知道强占弟媳是什么名声。先帝与宸妃的前车之鉴还不够吗?\"
这句话像一记耳光甩在福临脸上。他的父皇皇太极强占已故弟弟的大福晋,这件事一直是皇室不愿提及的污点。而现在,他正在步父皇的后尘...
\"朕不是...\"福临的声音突然变得不确定,\"朕对你是一片真心...\"
宛宛弯腰捡起那封被扔在地上的信,轻轻抚平褶皱:\"皇上,您看史书时,可曾想过那些被一笔带过的女子心中作何感想?\"她抬头直视福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史笔如铁,但血肉之躯会痛。\"
福临如遭雷击。这一刻的宛宛不像个十七岁的深闺妇人,倒像个看透世事的智者。他突然想起宫中关于董鄂家这位小姐的传言——自幼聪慧过人,精通汉学,常有惊人之语。
\"那些诗...\"福临看向火盆中尚未燃尽的纸页,\"都是你写的?\"
宛宛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誓破史书旧笔锋'...\"福临喃喃重复,\"你想改变什么?\"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宛宛注视着那些飞舞的黑灰,轻声道:\"命运。\"
这个简单的词在两人之间回荡,重若千钧。福临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他贵为天子,可以改变任何人的命运,却在此刻感到无力。因为眼前这个女子眼中,有一种连皇权都无法征服的决绝。
\"皇上,夜已深了。\"宛宛福了福身,\"请回宫吧。\"
福临没有动。他想起了自己为何而来——那无法抑制的思念,那辗转反侧的煎熬。可现在,一切都变得复杂起来。他伸手想再次触碰宛宛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朕会等你。\"最终,他只能这样说,\"但不是二十七个月。朕...没有那么多耐心。\"
宛宛的嘴角浮现一丝苦笑:\"皇上何必...\"
\"因为朕是皇帝!\"福临突然提高了声音,仿佛在说服自己,\"朕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
这句话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院门外,魏丑夫的身影动了动,但终究没有进来。
福临转身大步离去,玄色斗篷在风中翻飞如鹰翼。走到院门处,他突然回头:\"那首诗...朕会记住的。'誓破史书旧笔锋'?很好。朕倒要看看,你一个弱女子,如何对抗铁铸的历史!\"
宛宛站在原地,看着皇帝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她弯腰拾起地上散落的诗稿,一张张投入火盆。火苗窜起,吞噬了那些字句,也吞噬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然。
\"我改变不了历史...\"她对着火焰低语,\"但我可以改写结局。\"
远处传来更鼓声——三更天了。宛宛抬头望向那轮冷月,突然无比想念二十一世纪的星空。那里的星星,比这个时代的要明亮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