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翘捻着腰间匕首流苏,声线浸着夜露轻叹:“对呀,只是后来府衙授了我捕头之职,关系就不行了,让这份情谊生出嫌隙。早知道,我就不做这个捕头,让给她算了。她爹是吏部尚书,她擅长周旋官场迎来送往;我精案牍,潜心查案缉凶,本该珠联璧合的分工搭配,多好啊!可那时我偏被执念蒙了心,脑子进水,没有想到这一层。就像稚童争糖般较劲:你嫉妒我,我偏要当。朋友之间这般心气儿,关系还能维持吗?”
月轮清辉如练,为高墙投下参差暗影。
连翘忽地笑了,惊起树上窝巢里的宿鸟:“是我该让她的。”
季翃凝视着她眸中碎银般的光,忽觉喉间发涩。一时间竟不能理解她是怎么想的。想当初,二皇子季暄以庶子身份要取代自己的太子继承地位,狠戾地搏命缠斗,可她却懊悔当年没有把捕头之位拱手奉送给宁馨儿。
面对不按牌理出牌的连翘,季翃的潜意识拦都拦不住地怂恿他脱口便问:\"宁馨儿嫁我封后,你可艳羡?是不是为有皇后做朋友很开心?”
此言既出,连翘面色骤冷。她眉梢微挑,语带讥诮:“公子何以此问,是不是认为连翘是趋炎附势之徒,虚荣心爆棚?”
见连翘已生恼意,季翃却依旧直言:“没有这样认为,就是好奇。”究竟是皇上,即使冒犯,也有底气抓住问题一探究竟。
连翘神色稍霁:“那好吧,念在公子和我是朋友,就坦诚地啰嗦几句。其实,公子认不认为我虚荣都不打紧,我毫无所谓。跟宁馨儿认识是机缘巧合。那时她在捕房,我也在捕房。 后来,我做了捕头,她就调走了,我又去了北疆,几年没有了来往。前几日的颁授典礼上,我一抬头,发现你坐在龙椅上,宁馨儿坐在皇后位置上,确实把我惊着了。你俩很登对,也很般配,一个飒爽女官,一个温润公子,称得上天作之合,凤凰于飞。馨儿嫁的这么好,也是她的福分。你问‘宁馨儿嫁我封后,你可艳羡?’谁不艳羡呢?虽然,我素不喜攀龙附凤,但我也是俗人,可能还是有点儿艳羡吧。至于‘是不是为有皇后做朋友很开心?’我的回答是,一是因为当初为捕头职位之事跟馨儿有争执,我俩只剩点头之交,不是朋友了,但比路人要近一些,毕竟一起共过事。就像这世上的很多朋友一样,为着各种事就淡了情谊。目前的状况是,馨儿在深宫做皇后娘娘,我在府衙行公事,也不会有什么瓜葛。”连翘说着,把挽着季翃的胳膊慢慢抽出来,却被季翃紧紧拽着不放。
季翃嗓音微沉:“不高兴了?不是有心要瞒你,而是没有机会解释。”
“我知道。刚才是有点不高兴,现在没了。对我来讲,不该逃避的,应该直面这样的事情:你为公子,就是幻影,哪怕带来片刻欢愉,我感恩,藏在心底就好;你为飞将军,便是上司,我作为将士,听令就好;你为圣上,就是天威,我跪下接旨就好。而公子、飞将军、皇上,哦,还有个算命先生,这些身份就像戏文里轮番登场的不同角色,我想清楚了就会随缘,不会滞着其一。”
连翘娓娓道来,季翃听得脊背生寒,方才温情氤氲的气氛荡然无存。
他有点后悔刚才的冒昧。可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执拗,开口偏偏还是逼问:“你为什么不问我喜不喜欢宁馨儿?”
古连翘以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态度,继续耐心地道:“那是公子和她之间的姻缘,与我无关。实话说,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遇到公子和宁馨儿都是在无意之间,我并未刻意。今夜忽见公子坐在高墙上的树荫下,我原该避嫌而去的,可就是唐突了。这是我贪恋跟公子在一起聊天的时光,我认错。”
连翘的回答像一根长长的棹杆,忽而,就把季翃的船撑到了彼岸,而她还留在此岸。
季翃只觉心头空落,倍感苍凉。
连翘忽地抬眸,诚恳地道:“你硬要我对公子和馨儿的结缘说点什么,那我就从旁观者角度说点什么吧。天家姻缘自是千挑万选,由不得公子作主,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所幸宁馨儿从小就喜欢公子,虽然她在爱里也有算计和权衡,但比起那些深宫里的莺莺燕燕还是要纯粹些。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一日夫妻,百世姻缘。馨儿值得公子珍惜。”
季翃早已把在北疆时,和季昭“只跟连翘做朋友”的约定抛诸脑后,他望着连翘,眼中有水光浮动:“那,那,你和我呢?”
连翘见他执迷不悟,心头刺痛,却仍面带笑意:“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我能跟公子为友,已是天大福分,不能再进半步,得守住底线,这难道还值得怀疑吗?跟公子并肩坐在这高墙上,是我有些越矩,我检讨。”她说着,又要把挽着季翃的胳膊抽出来。
季翃仍紧紧不放:“这是什么越矩?你是我妹,不行吗?”
连翘瞬间愕然,又哑然失笑:“哪里来的哥呀妹的,少肉麻,我不要胡乱攀亲戚。”
“记得不,你在石壕街金不换当铺典当的那个大花瓶,上面的‘祥瑞’二字就是父皇题字。”他气息不稳,“原是母后赐给你生父倪铭的。”见连翘瞳孔骤缩,他又字字如钉:“倪铭是我母后表弟。”
“啊?!”连翘的脑子如同霹雳炸响,心中呐喊:这、这唱的是哪出戏文?!系统,快出来管管这离谱的剧情!
季翃接着道,“我以后对你,就像对季语妹妹一样,这下行了吧!”季语为老皇上的何美人所出,去过北疆,连翘认识。
连翘霎时迷惘,还没转过弯来:“先别,脑子乱了,让我消化消化……”
当初,老皇帝为古连翘生父倪铭都统平反的时候,她就坚持姓“古”,不改姓“倪”,一是念古道贵的养育之恩,姓“倪”有攀附之嫌,她不愿意。二是她一直认为深宫九重,比江湖凶险万倍,动不动就要被夷三族、诛九族的,她很害怕。所以, 坚决不想跟皇亲国戚攀上关系。这下可好,越来越纠缠不清。头顶上多了一串表哥:季翃、季昭,还有那个即将砍头的季暄。加一个表妹季语。更荒唐的是,她避之不及的宁馨儿竟然还成了自己的表嫂。想到这里,连翘就头大。
她心里翻江倒海,表面却默不作声,想打马虎眼溜过去。
季翃就喜欢看她迷糊的样子,心情渐渐好起来:“有件事问问你,你要说实话,立刻回答我。”
连翘一听就甩掉季翃的胳膊,立马站起来嚷嚷:“公子想都不要想,我可不会跟任何人有什么暧昧关系。再喜欢也不可以。不管皇室里有多么混乱,什么表哥表妹可以结亲,可以乱来,但我古连翘行得端走得正,是光明正大敞亮人,最讨厌见不得光的关系。照公子这么把亲戚关系理下来,宁馨儿就是我表嫂,我能做对不起我表嫂的事儿吗?”
连翘连珠炮似的,轰得季翃半天回不过神来:“停、停、停,哪儿跟哪儿啊?我有那么猥琐吗?好歹还是云霄国的皇上。”
“皇上,皇上才最会乱来。因为没人管得了你。”连翘穿越前,看过几部网剧,被带了节奏,且心中还在恼恨公子怎么就变成了皇上,心理还没有调整过来。因此,顺嘴就来。
季翃气结。
连翘见季翃不言语,发现自己反应过度:“是我想多了?不过,我还是要事先申明,我坚决不做亏心事。你要坚持,我就逃跑,跑得远远的,一别两宽。现在说吧,是什么事?”
没谁敢在季翃面前如此放肆,连翘一通狂轰滥炸,搞得他意兴阑珊,反倒不想开口了。
“……”
这下轮着连翘急了,她用胳膊碰了季翃一下:“要杀要剐给个话。是我的错,我挨罚,绝无怨言。大丈夫敢做敢当!大丈夫绝不言退!”
季翃见连翘“大丈夫、大丈夫”地叫唤,嘴角咧了一下,想笑,又有些难为情。
他擦了擦脑门上细细密密的汗珠,有气无力地道:“不是你想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荒唐事,我是皇上,我也行得端走得正,我也是光明正大敞亮人,我也最讨厌见不得光的关系。但我更有自尊,希望你收回。”
“那是当然。皇上太有自尊了。我收回刚才的话,对不起,我错了。”连翘麻溜儿道歉。她知道,季翃给了她最大的宽容。其他人跟他那样说话,最轻都是挨板子,或是死罪都没准儿。
“我坐上皇上的位置,是答应了父皇的要求,以不杀季暄为条件,但是,刑部已经呈上了季暄谋逆案的判决书,只等我朱笔一勾,季暄就身首异处了。你说我该怎么办?杀了他,我便被世人唾弃为残暴君主,可若留他一命,我又怕自己无法承受后果。”
“哦,就这事儿啊?”连翘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坐了下来,如释重负。在战场上也是不眨眼的、视死如归的勇士,怎么轮到这种事就乱了方寸,吓得一阵兵荒马乱。得找找原因,深挖根子。
连翘穿越到古代,习惯反省。因为,反省能带给她清醒,凡是遇到走不通时,她就要追问一番,看是哪根筋搭错了。
眼下,连翘懂得了季翃的难。
想象中的皇上都是说一不二,杀伐果决的主。而实际上,在台下,时时处处都在刀光剑影里跋涉,踟蹰迟疑,左支右绌,从中寻觅下脚的地方。反倒不如像旁观者的自己,能够随心所欲、利利索索地啥也不顾及,大踏步地前行。
虽然连翘觉得自己刚才有些过分,但还是要讨价还价:“我回答公子这个问题,但公子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行!”究竟是皇上,经历的事儿多,季翃情绪恢复很快。
“没了季暄,公子就会提防季昭,没了季昭,公子又会提防几岁的季跃。是不是?”连翘问。
季翃以为连翘一定会建议他杀了季暄,可没想到她却对准自己来了,而且一击即中。他直视她清澈的眼神,不吭声,静待下文。
“我没有资格来妄谈是否赦免或杀掉季瑄,那自有朝廷公正裁决。但公子让我来说,无非是觉得旁观者清。这说明公子处在一种犹豫不决的状态,其深层原因,是公子非常在意皇位,这不是公子的错,而是刻在皇子基因里的。皇子都在乎皇位。否则公子和季瑄也不会死掐。因为有个生死存亡的问题。如果不是坐在龙椅上,一个不小心就会人头落地。谁不惜命呀?!所以,没了季瑄,公子就会提防季昭,没了季昭公子又会提防季跃。而兑现老皇帝的许诺是公子取得皇位的前提,公子杀季瑄不得;而杀掉季瑄又是巩固皇位的前提。因此,公子又很想让他消失。二律背反,公子才犹豫不决。
“很对。”季翃赞成。
“其实,这不是杀不杀季瑄的问题。而是这种刻在基因里的习惯很成问题。长此以往,公子自然会把无辜拖入自己的‘想法’之中,让周围人苦不堪言。之所以皇家亲情很淡,简直可以忽略不计,甚至相处得像仇人一样,毫无人味,就是这个原因。假以时日,公子的所有思考和言行都会围绕着是否坐稳龙椅去考虑,哪怕是为了百姓做事,出发点也是为了坐稳龙椅。”
见季翃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连翘顿了顿,继续道:“只要公子杀掉季瑄,不久,季昭就会寻找理由辞去所有职务,他不是下一个季瑄,但他会为了家人远离你,躲进他的庄园,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