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拉着连翘的手言辞恳切道:“你曾救我、小宝与奶娘于危难之中,实乃我等恩人,岂能让你向我行礼。你我之间,便如姐妹一般,你唤我梅湘便是。”
岁月如梭,高梅湘早已从那场火灾的阴霾中走出,一年前更添一麟儿,家中添丁进口,喜乐融融。此刻观她,面色白里透红,眸光流转,五官温婉,发间斜插一支银丝坠玉步摇,简约而不失华贵之气。
连翘心中暗自思量,昔日做捕快时,似曾听宁馨儿提及,高梅湘家世显赫,其夫君乃四皇子季昭,父亲乃原兵部尚书高行颢,舅舅乃原御史大夫佟礼贤。她自幼生活顺遂,性情良善,谦逊懂事,全无富贵千金胡乱骄横的毛病。
连翘虽无意攀龙附凤,但念及日后供职府衙,少不得要与这些王公贵族的家眷打交道。若要长久相处,莫若初时便不怀私心,公事公办,淡然接触比较好。高梅湘可以随意相待,自己却不可恃功而骄,须谨守本分。
于是,连翘仍客气道:“夫人此言折煞我也,救火乃职责所在,恩人之称实不敢当。夫人请这边来。”言罢,引昭王、高梅湘至桌前安坐,又示意堂倌沏茶。
正与他们寒暄,有伙计前来通报,言陆伯嵩与陆老先生的马车已至,停于门外。昭王、王春河、连翘、傅戈、小窦及众将士闻讯,皆起身往门口相迎。
陆伯嵩和陆老先生进了大堂,给傅戈和翠姑送过贺礼,就站在那里跟众人聊天。
连翘跟陆老先生抱歉,说把铁蛋和小枣放在陆府读书、练功数年,太叨扰了。
陆老先生哈哈一笑:“他们如同我孙子!老夫只盼他们多多叨扰,你有所不知,无他们在侧,老夫日子实在太过清冷。”
连翘思忖片刻,道:“陆老先生,请借一步说话。”言罢, 二人离开人群,来到大堂一侧。
连翘道:“陆老先生,铁蛋与小枣已渐长大,我准备送他们去北疆骁骑营,从饮马卒做起。今日老先生至此,特相告知。很抱歉,此次时间仓促,日后定当专程登门致谢。”
陆鼎亭闻言,面色微变,转瞬恢复如常:“好,好。老夫亦曾对翠姑言,孩子们需自幼磨练筋骨与心性,否则学得再多亦无济于事。乍闻此讯,心中确有不舍,但孩子们总需去奔他们的前程。老夫无妨,古副将无需为老夫担忧,亦无需致谢。这几年,孩子们给老夫带来的欢乐那是太多了。”
连翘道:“这几年,多亏陆老先生费心,孩子们方能快速成长。我感激不尽。五日后,他们便将随运粮队前往,铁蛋与小枣如同老先生之亲孙儿一般,日后归来,定来看望老先生。”
连翘此言非客套,是真情流露。她心中一直认为陆鼎亭乃纯良之士大夫君子,不仅学问渊博,人品也是上上乘。
言罢,她将陆老先生引至八仙桌前坐下歇息,又将铁蛋与小枣的座位安于老先生身旁。
刚一转身,便见陆伯嵩正微笑着打量自己,连翘上前施礼道:“见过府尹大人。”
陆伯嵩道:“你离去三年有余,昭王怎也不肯放你归来,如今可好?”他永远是一副不疾不徐、温文谦逊的模样。
连翘道:“多谢大人关心,在下甚好。”
陆伯嵩道:“我后来才知道,铁蛋与小枣是你送到陆府的,如今又要将他们送去北疆?你看,我家老爷子有些伤感呢。”言罢,半开玩笑地瞧了瞧陆鼎亭。
连翘道:“是的。”
走了那么久,此番归来,连翘还没倒过来,言语间有些拘谨,显得生分。
陆伯嵩道:“当初怎么不找我?”
连翘道:“当初并不知陆老先生乃大人之父。那年路过陆府,恰逢一孩儿从府门而出,嚷嚷着要退学,言陆老先生太过严格,他吃不消。我便向他打听入学条件,他言只要通过陆老先生面试,便可成为其学生。于是,我便让铁蛋与小枣去试试,他俩亦甚争气,恰好通过了考试。”
“这么些年,给您府上带来了诸多不便和叨扰,很是抱歉。”连翘继续客气道。
陆伯嵩:“何来叨扰一说,你看我爹有多高兴,培养学生,他甚有成就感。”他觉得连翘去了北疆三年有余,那个风趣妮子似已不见。
他脸上还挂着微笑,却讪讪地,有些小小的失望。
旁边的高梅湘听了一耳朵,马上就过来,拉着陆老爷子胳膊说:“陆老伯,赶明儿,我把小宝送您府上来,跟您读书、练功。”
陆伯嵩又开起了玩笑:“梅湘,怎么不找我?
“跟你没关系,找你干嘛?”高梅湘跟陆伯嵩自幼相识,说话也随便。
“做我学生,那要看看资质如何?你把小宝带来我面试。”陆鼎亭不理会高梅湘半撒娇的语气。其实,他内心倾向接收家境清寒,吃过苦的孩子。即便这些穷孩子考试时,连《三字经》也背不全。
陆伯嵩知道,他爹作古正经。不管是谁家孩子,皆要经过考试这一关。他爹不允许自己的学生滥竽充数,这是原则问题,免得砸了他的牌子。要知道,几个皇子加上皇上都是他的学生!他认为不堪造就的,说破天也一律不接收。正因为如此,不知道得罪了多少权贵。
好在高梅湘了解陆老先生的倔脾气,也不恼,“陆老伯,一言为定!明天,我就带小宝去府上面试。
此时,王春河已在四处安顿妥当,过来跟陆伯嵩打了个招呼,又对古连翘说:“客人都到齐了,仪式开始吧。”
古连翘道:“好,那就开始!”
王春河要小窦吆喝几声,请大伙儿入座,又把傅戈和翠姑请到台上,并肩站好。
小窦点燃了大堂前边的两根粗大的龙凤红烛,灯芯摇曳,映照着喜庆场景。
古连翘击节三次,清脆之声响起,宣布傅戈和翠姑的婚礼开始。
证婚人乃王春河。
他昨夜通宵赶稿,基本未眠,眼睛泛着红丝,晨起出去发请柬,回来又把证婚词润色一遍。
王春河没读过几天书,架不住平时好学不倦,倒把一篇证婚词写得有血有肉,胜在以情感人。
他读得一点不打磕巴,让众人听得入神。
“今日,吾等聚于此处,共鉴天作之合。傅戈乃骁骑营副将,铁骨铮铮,心怀家国,披星戴月,戍卫北疆十几载;翠姑为饭馆掌柜,柔情似水,笑语嫣然,素手烹调百味羹,用烟火温暖人间。 昔年傅戈押解犯人昼夜兼程回京,入住杨柳饭馆。翠姑见甲胄凝霜,亲奉姜汤暖身。傅戈遗剑穗在马厩,翠姑捡到藏于妆奁匣底,暗生情愫。
这两心相悦,恰似大漠孤烟逢一阵江南烟雨,铁血柔情织一段绝佳良缘;如同北疆星光下的誓言,饭馆烛光里的低语,情深似海,浪漫缠绵。
一晃两年过去,一个热血驻守云霄关,寒剑劈开生死路;一个荆钗拢住算盘珠,点燃烟火暖归人。这是烽烟与炊烟的相遇,恰似苍鹰逐云雁,刚柔并济,方成天地大圆满。
从今往后,愿二位新人,携手共度风雨,笑看人生百态,如甘醇爱情,不负佳偶天成!
王春河终于读完这篇文白夹杂的证婚词,感觉放下了千斤重担,额上已是密密细汗。
众人皆被打动,用掌声为这对新人送上了最真挚的祝福。一片喝彩之声此起彼伏。
傅戈为翠姑带上了婚戒。然后,相对鞠躬,转身,又向台下的各位行礼致谢。
陆老先生被证婚词感动,站起来,用袖头虚抹眼泪:“祝贺两位燕尔新婚!王春河都统,你写得太好了!”
有些人用拳头拍打桌面,发出有节奏的敲击声,使得高潮一浪高过一浪。
王春河展开两手,往下压了一压,要大家安静。
他请昭王、陆伯嵩一一上台发言,向新郎新娘表示恭贺。
接下来,连翘三击玉磬,礼成。
傅戈和翠阁的婚礼仪式结束,继而设宴款待宾客。
堂倌们川流不息地上菜,佳肴纷至沓来,满桌珍馐更添喜庆欢腾的气氛。
众将士以佩刀轻挑桂花酿酒坛之红绸,王春河亲执酒壶,为新人斟满了酒盏。
傅戈昂首一饮而尽,忽而身形一顿——酒盏之底,隐现一枚玉佩,其内侧镌刻着北疆最为古朴之婚誓。
“这是……”傅戈指尖微颤,言语惊异。
“数年前,你遗落于马厩之物。”翠姑笑靥如花,娓娓道来,“彼时剑穗之上,系着一枚玉佩,我特请玉匠重新雕琢,今朝终得物归原主。”
将士们齐声起哄:“念婚誓!念婚誓!念婚誓!”
傅戈单膝跪地,左手紧握翠姑之手,右手高擎玉佩,言辞铿锵:“吾傅戈,一介闻鼓而执戈之士,今在此郑重立誓,自今而后,无论顺逆贫富,疾病康健,吾愿爱你如初,忠贞不渝,白首相守,永不分离。”
其誓如金石之音,赢得满堂喝彩,掌声雷动。
翠姑面颊绯红,挽起傅戈,接过玉佩,轻轻系于其腰间,而后二人并肩,向众宾客深深鞠躬,以表谢意。
欢声笑语,直至华灯初上,方渐渐散去。
王春河恐将士们贪杯误事,再三叮嘱次日府衙领命之期。
在门口的长廊上,小宝紧握铁蛋与小枣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高梅湘劝道:“明日上午,小枣与铁蛋需往府衙领命,你亦需前往陆府面试,午后我再送你至小院,可好?”小宝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缓缓登上马车。
陆鼎亭与陆伯嵩亦欲离去,行至门口,陆鼎亭感慨万千:“此婚礼形式甚妙,简约而不失热烈,礼节周全,宴席丰盛,言辞恳切,众人尽兴而归,且无繁琐之礼。”言罢,侧身对陆伯嵩道:“你日后成婚,亦当如此!”
此言一出,陆伯嵩心生不悦,立马就有些恼了,眉头紧锁:“父亲大人,还望您注意场合好不好!”
陆鼎亭方觉失言:“为父多喝了几杯,儿子莫怪,一时口快。”陆伯嵩拂袖而去,步履匆匆。
连翘在一旁,观此父子真情流露,甚觉有趣,父亲爱唠叨,儿子不耐烦,赌气而走,与寻常百姓家无异,平日里那份官场宝相之威严荡然无存。
宾客散尽,翠姑对连翘道:“先生归来后尚未踏足小院,这样,你且先行回去歇息。我与堂倌、厨子及伙计们尚有诸多余下事宜交代,这几日我们于小院开伙,需得让傅戈、小枣与铁蛋将些许杂物置于马车上带回。”
言罢,唤伙计前往马厩为连翘牵马而来。
连翘收拾行囊,纵身跃上马背,与翠姑等人挥手告别,策马而去,一路小跑,直奔小院。
入门后,连翘将马牵入马厩,妥善拴好。
秋夜深沉,皓月当空,清辉洒落,朦胧而幽静。
连翘欲细细打量这久别重逢的小院,然身心俱疲,实难支撑。
步入屋内,点亮油灯,环顾四周,桌椅板凳被翠姑擦拭得一尘不染,炕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井井有条。
一只落地大花瓶中,插着盛开的月季,香气袭人,沁人心脾。
连翘放下行囊,沐浴更衣,躺于炕上,一股轻松惬意之感油然而生。
被套新洗,棉絮日晒,阳光之味,温暖而熟悉。连翘眼皮渐沉,不久便进入梦乡。
夜半时分,朦胧中闻得马蹄声声,由远及近,她知是翠姑、傅戈、铁蛋与小枣归来。王春河与小窦在京无家,想必也被翠姑邀来。
待周遭复归安静,睡了一觉的连翘却有些清醒,她一骨碌坐了起来,双腿抱于胸前,凝视着窗外幽蓝夜空,陷入沉思。
连翘自北疆疾驰而归,甫一抵京,便参加了皇上之颁授任命典礼,紧接着又忙于傅戈与翠姑的婚礼。诸事纷至沓来,办完虽感疲惫,但她感到又安心又踏实。
念及铁蛋与小枣即将远赴北疆,行装自不可少。
于是,她又一跃而起,拉开炕席,依次移开石板、木板。然后,手执油灯,下了木梯,去了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