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俩人不是君臣上下,倒像是最简单的舅甥关系,都说娘亲舅大,他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相处了,韩骁一时有点怀念。
虽然不知道燕王今日为何会这样,但是,韩骁还是很自然地说道:“骁儿还不想娶妻。”
“哦,为何?”
燕王微微睁大双眼,惊讶问道。
“眼下舅舅才刚攻入京师,还有很多事要做,娶妻太耽误时间了,骁儿得帮舅舅的忙。”
“哈哈哈……”
燕王爽朗地笑了,捏了捏韩骁的脸,像小时候那样,调侃道:“可是,娶妻也不妨碍骁儿帮舅舅啊?”
韩骁淡淡道:“骁儿不想娶妻。”
连解释都不解释,把燕王给噎了一下。
韩骁虽然性子谦和,但是实则内里执拗,他决定的事,谁也改变不了,燕王知道他的牛脾气,原本还想逗逗他,孩子长大了,越来越不好玩了。
燕王忽然想起来,不知怎么搞得,赵凛和韩骁这些日子,有些不对付,俩人有时候在议事的时候,唇枪舌战,和斗鸡一样。
这俩人他都很欣赏,手心手背打哪个都疼,吵得烦了,索性一拍桌子,让他俩不准再吵,若是再吵,各打二十大板,才把这俩人扯开。
“莫不是因为世子……”
“舅舅!”
韩骁耳根子微红,有些急促地喊了一声,把燕王给喊愣住了,心中顿时了然。
燕王有些为难了,他尴尬道:“骁儿,你……”
“舅舅,您别乱猜了,我对世子没有别的念头,一辈子都不会有的。”
韩骁红着脸,语气坚定。
虽然燕王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在逞强,但是,韩骁的性子,向来言出必行,他既然这么说了,燕王姑且就这么信了。
“好吧,骁儿不想,那便不张罗了。等到碰到喜欢的,再跟舅舅讲。”
“嗯,多谢舅舅好意,骁儿心领了。”
韩骁点头应了。
燕王凝眸看了韩骁的侧脸半晌,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孩子,一看就是心里藏着事,也不愿意说出来。
自己当初让韩骁和世子多处好关系,是为了让这孩子不要总是一看到谢云澜就板着脸。他又是个实心眼的人,哪怕不愿意,也硬着头皮跟世子来往,如今看来,反倒有些麻烦了?
眼下若是让韩骁不必再像以前那样,非要和世子处好关系,反倒是怀疑他,打他的脸了。
感情一事,真是个棘手的麻烦。
燕王正心中慨叹,韩骁忽然问道:“舅舅,您是觉得,佑帝的死,有些难以释怀吗?”
若是寻常人敢这样说话,燕王早就把他拖出去杖毙了,可是,韩骁毕竟是他一手带大的。此刻,他的心情又有些感伤,所以就没跟这个口无遮拦的小子计较了。
偏偏这小子,确实就是说中了他的心事。
燕王摸了摸鼻子,想起了太后说的话,悻悻道:“人总是会死的嘛。更何况,他杀了本王的一家老小,就这么死了,也算是便宜他了。”
韩骁转头,盯着燕王,看了半晌后,缓缓道:“舅舅,您小时候骗我说,母亲只是睡着了,也是这样子说话的。”
燕王被噎住了。
韩骁说的是当年他母亲去世时,燕王亲自去接的他,那时候他才几岁,问自己母亲怎么了。燕王自己也才刚成家,不擅哄小孩,但也还是耐着性子,骗他母亲只是睡着了。
“……为什么这么说?”
燕王此刻,有些想听一听,韩骁的看法。
“佑帝虽然杀了您全家,跟您仇深似海,但是,他毕竟也是您的兄弟,当年跟您也曾相安无事过一段时间。恨,或者说,怨,都很难说清楚。”
燕王惊讶地看着韩骁,没想到,他这个侄子,看着性子平淡,竟然能如此清晰地说出,此刻他心中的感受。
“佑帝昏庸懦弱,这么多年来,不事朝政,听信奸臣的怂恿,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他最后还是选择拿起剑来,跟禁军们鼓舞士气,皇城攻破了,他也没有求饶,选择了自缢。”
“很难不认为,他是在维护先帝留给他的最后一点体面。”
“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兄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
燕王愣住,张了张嘴,良久后,感叹道:“骁儿,你若是想从文,考取功名,也不是难事。”
“能不能考取功名,如今还不是舅舅说了算。”
韩骁揶揄道:“不如跟舅舅做点事,大伙儿都还能看得见。”
燕王直摇头,戳了一下他的脑门。
“骁儿也是跟人学坏了,本王何时徇私舞弊过了,只要是有德有才之人,大可各凭本事,考取功名。”
韩骁笑了,咧咧嘴,说自己说错了。
俩人笑过后,燕王叹了口气。
“本王的心思,还是你猜的准。确实如你所说,本王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皇宫的一切。总觉得,太熟悉了,可是,如今却又觉得陌生得很。”
“人生匆匆百年,终有一死。从前斗得这么厉害,如今这一吊死,什么都还清了。可是,却又总觉得,不论如何,都还不清他欠下的罪孽。”
韩骁看着远处搬尸体的将士,还有流血的城池,血气味实在难闻。
“对于佑帝而言,他的罪孽,他还清了。可是,还有这么多百姓,仍然颠沛流离,总有人留下来,偿还剩下的罪孽。”
功过是非,生生不息。
燕王听了韩骁这番话,若有所思。
今日,韩骁说的这些话,无一不让燕王惊讶意外,不禁有些奇怪,他这侄子是怎么了。
“您不是说,让我们多读书么?”
韩骁回过头来,看着燕王,淡淡道。
燕王一怔,点了点头,这话确实没错,但是,光读书也是不够的吧?
韩骁不想说的,从来也没人能从他嘴里掏出来。
他以前从未想过天下之事,只是跟着燕王东征西战,燕王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便是。
直到遇见谢云澜。
他总是看不明白,这个人为何总是会做出,让他出乎意料的事。
不论是他谈及的天下理想,亦或是治病救人,总透着股不要命的劲儿。
这种不要命的劲儿,和他们这种从小在军营里长大的不要命不一样,他们是一条命,可以流血断臂,哪怕掉了脑袋也不过如此。
可是谢云澜的不要命,更像是……
看到那些在宫城内外穿梭的将士们,还有帮忙包扎伤口的医官,来回忙碌着,韩骁忽然明白那种不一样,到底是什么了。
死了也就死了。
可是,活着,去做更大的事,远比头掉了碗大一块疤,更难。
谢云澜的那种不一样,更像是,一种慈悲众生的怜悯感,愿意为了受苦的人,奉献自己的一切,乃至性命。
看到韩骁眸子里的深沉,燕王愣了愣,揉了揉他的脑袋,再次感叹着:“骁儿长大了。”
“本王刚见过太后了,她愿意传位于本王。”
燕王放下了手,负在背后,遥望着京师城外的连绵远山。
“小时候,本王便不明白,为何太后膝下无子,先帝还能如此敬重她,从来没想过要换皇后。不过,今日,本王倒是有些明白了,这皇后,还得是太后这样的聪明人做,才能省心不少。”
“不过,本王还是希望骁儿你能娶个贤妻,膝下有几个孩子,也不至于像本王这样,老了以后,竟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韩骁不以为然,看着燕王,淡淡道:“太后不也没有亲儿子吗?不是照样辅佐了先帝,佑帝,如今,又成了殿下您的母亲。”
燕王咧嘴笑了,使劲揉了揉韩骁的脑袋。
“就像您说的,人总有一死。您和佑帝他们斗了大半辈子,他最后也不变成皇陵里的一抔土吗?”
“更何况,您有我在,有世子在,以后也会有很多义子,您又担心什么呢?”
韩骁宽慰了燕王几句,燕王笑了笑。
“骁儿真是不一样了,不仅开始体恤起了百姓,连关心舅舅都开始有模有样起来了,跟谁学的呢?”
韩骁局促地掐了掐手,燕王正准备逗他几句,忽然,侍卫匆匆忙忙奔上了宫墙,疾步上前,单膝跪地道:“殿下,不好了,太子逃了!”
燕王目光一凛,冷声问:“逃哪儿去了?”
“是皇陵方向,赵将军和世子他们已经追过去了……”
皇城水道网,复杂多变,而其中有一条水道,就是通往皇陵方向的。
缅怀兄弟过往是一回事,让太子逃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皇陵。
传闻皇陵水脉底下埋藏着大量的宝藏,都是先帝陪葬用的。但是,谁也没办法找到那些宝藏,老舵主死后,皇陵水脉里埋藏的秘密,一起给埋进了土里。
太子曾用了各种法子,想让老舵主,还有林娘子他们,说出皇陵水脉的地宫通道,但是不管怎样,都撬不开他们的嘴,说那个只是传闻,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可是,太子不信。
周谨等人,从全国各地搜罗能人异士,就为了破解皇陵地宫的秘密,最后,还真让太子给破解了。
此刻,赵凛他们已经进入了皇陵门,庄严肃穆气息扑面而来,长长的神道两侧,整齐的石像生,兽形各异,或蹲或站,守护着这片寂静的土地。
沿着水道追了过来,在卫焕的帮助下,赵凛他们顺利通过了皇陵门口设置的机关,来到了这片寂静宽阔的庭院门口。
“卫统领,就麻烦你派人守在这里,我们带人进去看一下。”
谢云澜朝卫焕道,卫焕知道这是燕王的世子,谢大人的独子,遂点了点头,带人在皇陵四周守了起来。
“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