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隔着红木宫门,虽然声音沉沉的,但是,每一个字,林音都听得很清楚。
林音脑海里闪过一丝诡异的微妙念头。
自从先帝去世,佑帝登基后,林家就不那么受以前器重了,林音也极少往宫里去了。
即便去了,她也不会再去看太子了。
一来,太子年纪长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看起来羸弱可怜,需要人操心的小少年了,二来,林音总觉得太子对自己有种别样的依恋,哪怕太子认了皇后作母亲,他更喜欢像小孩一样喊自己“林姑姑”。
那奇怪的眼神,虽然说不上来,但是,她也没深究。
这感觉太奇怪了。
此刻,隔着这扇门,近距离听着太子意味深长的语气,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简直就要呼之欲出了。
没等林音说话,太子就自顾自地说出来了。
“因为有林姑姑你在,所以我才一直没有动林家。”
这话说得含糊,但是,太子那沉沉的语气,是个人都听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你!”
林音瞪大了双眼,捂住了嘴,脑子里的那个诡异猜测,还是成真了。
她皱着眉,觉得这种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太子在她眼里,就跟她亲侄子一样。
可是,实际上算起来,她也只比太子大十岁。
“林姑姑,老舵主年纪大了,身子骨弱,在牢里撑不了太久的。若是你想救老舵主出去,要么,说出皇陵宝藏的位置,要么……”
“要么什么?”
林音皱着眉,冷声道。
“要么,只能委屈谢大人了。”
“你要对他做什么?!”
林音多年未入江湖,但是当年的威势还在,听到谢崇可能有难,她柳眉倒竖,抬掌狠狠拍在木门上,声音极大。
“太子殿下!”
远处的侍卫听到动静,赶忙跑过来,被太子挥手退下了。
“林姑姑,你这一身才华,今日仍然如此刚劲,嫁给谢大人,确实是委屈了。”
林音不想跟他磨嘴皮子,朝门外怒声道:“你想对谢崇做什么?”
若是太子敢说出一句对谢崇不利的话,今日这殿门,不知能禁得住林音几掌。
太子的脸隐藏在黎明前的夜色里,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低头一笑,声音却有些凄凉。
“林姑姑对谢大人当真是情深义重。”
林娘子冷笑一声,毫不客气地嗤道:“难不成对你这个毛头小子情深义重?”
太子肩头一抖,低着头,沉默半天没说话。
“林姑姑,这宫里对我最好的人,就是你了,我实在是不愿意伤到你。”
“可是,你已经伤到我了!对我父亲,对我丈夫,对我!”
林音斥道,就跟当年在宫里,看到那个羸弱可怜的小子,有心想拉他一把,所以板着脸斥责他。
“太子殿下,你从小身边缺了母亲,这不是你的错。但是,若是因为这个,就让你误会,走了歪路,我跟你道歉。我本意只是想让你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没想到你!”
林音说不下去了。
太子惨笑一声,反问道:“歪路?”
“就因为我想帮父皇夺回朝政,这就叫歪路?”
“你还年轻,不应该这么急!”
“我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你都老了?”
太子脱口而出,林音震惊地站在原地,半天说不上话来。
“你……”
“林姑姑,我对你起了心意,但是,我并不想强求你。”
“如果这就是歪路,我确实已经歪了很多年了,从第一次你将那个食盒塞进我手里的时候,就已经歪了。”
太子沉沉地说着,哪怕知道林音看不见自己,但是,却也仿佛能看到,林音捂着耳朵,不想听这些话。
“放肆!你实在是……”
林音捂着耳朵,摇了摇头,最后,气得脸色通红,指着那扇门,指尖都在发抖,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了。
实在是太可笑了!
就因为那个食盒?
“林姑姑……”
太子还想再说什么,被林娘子打断了。
“住嘴!这话你就应该烂在肚子里,此生都不应该说出来!”
“可是我已经说出来了……”
林音气得简直要晕过去,她颤抖着声音,咬着牙狠狠道:“早知如此,当初我连一句话,都不可能跟你说,更别提那个食盒了!”
“我便是施舍给路边的乞丐,都不会给你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
太子眸子暗了暗,沉默了好半晌。
“施舍给乞丐,都不愿意施舍给我?”
太子低着头,喃喃道,忽然咧嘴苦笑。
果然,连林姑姑,都觉得我如此不堪。
“太子殿下……”
林音放缓了语气。
她也觉得方才的话,确实有些伤人了,林音心底善良,实在是不忍,语重心长劝道。
“太子殿下,你还年轻,不必急于求成。你方才说的话,我就当没听到过,那是因为你从小没了母亲,所以,还不懂……”
“林姑姑……”
太子打断了她的话。
“原本我还想跟你好好说,可是,你这么伤我的心,我却不能不还你的恩情。我想,林家以后也不必进宫了。”
说完,门口那道身影,不一会儿便消失了。
林音愣住了,他这是什么意思?
第二日,林音被放出了宫,林老舵主也被放出来了。
林音原本还以为,太子是不是被自己劝了之后,迷途知返了。
可是,安稳日子还没过几天,佑帝就把漕帮在京师各个堂口的堂主,乃至舵主,都换成了太子的心腹。
林老舵主也没争什么,他在狱中虽然没有受太大的皮肉伤,但是,自从出狱后,精神就一直不好。
没熬过冬天,便去世了。
林音这才彻底看清了太子的真面目。
太子放了他们,只是为了折磨他们,哪里是迷途知返。
燕王当时早就被卸了一身兵权,在京中做了个闲散王爷。
说不上是燕王自愿的,还是真的迫于当时情势,总之,当时燕王兵权极盛,若是想反,早就反了。
也不用等到燕王府全部都被屠戮干净了,才被迫在濮都起事。
“后来的事,你们不都知道了吗?”
太子咬着牙,脸色极其阴惨,怪笑道。
“谢家不肯归顺于朝廷,宁愿去做燕贼的走狗!林氏心怀不轨,暗中指使漕帮抢了朝廷的粮食,本太子让他们下了狱,有什么问题!”
赵凛听得目瞪口呆,想说什么,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谢云澜怒目瞪着圆台上的那座棺椁,嘶哑着嗓子,喊道:“你胡说!我父亲母亲一生忠良,怎么可能指使漕帮去劫朝廷的粮食!”
“太子殿下,你底下的人都已经招了,是匪帮抢了谢大人的粮食,你赖不到谢家头上。”
韩骁冷声道。
那日,在隐川之上,陆鹰把水寇头子生擒了之后,连着以前在连云山的那些匪寇,通通交给了燕王。
燕王让韩骁替他好好审问,当年运粮的事,到底是什么情况,他不相信谢崇会做出劫粮的事。
韩骁为人正直,他审出来的东西,绝不可能有假。
那些匪寇头子,虽然硬气,但是,也招架不住韩骁的手段。
派谢崇去运粮,确实就是太子设的一个局。
他想让谢崇在运粮途中死掉,然后再嫁祸给漕帮,可惜,粮食被匪寇抢走之后,谢崇仓皇逃走,被一直暗中保护的陆鹰救了下来。
所以,陆鹰才这么痛恨那帮匪寇,一直认为是他们栽赃的谢大人,害得谢崇和林娘子枉死狱中。
太子显然不认同韩骁说的话。
他癫狂地笑道:“若不是林氏不识抬举,又怎会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是他们蠢,还妄想以死谢罪!本太子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们!!”
谢云澜从来没有见过如此颠倒是非之人,急怒攻心,脸色发白,一口血忍不住喷了出来。
“澜儿!”
赵凛瞪大双眼,惊呼着,跑过去要扶他。
可是,下一刻便扑了个空。
他难以置信地扭过头,看向那座金丝楠木的棺椁,谢云澜满眼厉色,狠狠揪住了太子。
苍白的侧脸上,嘴角挂着醒目的血痕,身法快得如同鬼魅一般,连那张脸都妖冶得如同鬼魅。
韩骁惊了。
他从来没见过,谢云澜这副模样,眼尾飞红,模样摄人心魄。
就像山妖一样!
“不识抬举的人是你!从一开始,我娘就不应该救你,更不该对你好,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谢云澜将太子狠狠压制在身下,怒不可遏地逼视着他,太子看到谢云澜的真模样,愣了一瞬,那双眉眼,有几分故人的仪态。
好像当年的宫墙之下,那张爽朗的笑脸,又再次浮现在眼前。
太子感觉心脏空荡荡的,咬着牙,嘴角渗出了血。
他张着满嘴的血口,厉声笑道:“没错,她不该对我好!深宫里都是吃人的恶鬼,是她太蠢了,救了一个恶鬼,这是她的报应!”
谢云澜气得双眼通红,狠狠掐住了太子的脖子,太子手脚折腾了两下,却折腾不开,慢慢软了下去。
赵凛赶忙跑过来,大声喊着“澜儿,你清醒一下!”
他这模样太吓人了,跟疯了一样。
太子止不住地咳着,嘴里一直在吐血沫,血沫子都喷到谢云澜的脸上了。
最后,他用尽全力抬手,朝虚空里挥了挥,嘴角挂着一抹牵强的笑。
“林姑姑……”
那只手颓唐地摔落在冰冷的地砖上,彻底没了生气。
太子断气了。
“澜儿!”
赵凛心急,冲上去,把几近癫狂的谢云澜,从太子身上给拉了起来。
韩骁冲上前,小心检查了一下太子的口鼻,转头朝赵凛道:“太子内槽牙安了毒,他服毒自尽了。”
赵凛点了点头,抱住浑身瘫软的谢云澜,心急地喊了他几声,谢云澜呜呜哭了,没哭两声,就彻底晕了过去。
“澜儿!”
赵凛瞳孔一震,使劲晃了晃他,谢云澜的身子,软的跟棉条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赵凛,你别晃他了!世子只是晕过去了!”
韩骁着急,生怕赵凛也疯了,赶忙跑过去,按住了赵凛。
赵凛眼睛通红,抬头看着韩骁,把韩骁吓了一跳。
迷药的劲儿还没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