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戴曦烨视察龙师大营后,老掌门当天就将行军大权交给了她。紧接着她就从正清门搬到大营里去住,几乎切断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
这也正是她和龙师被算计的地方。后备部队供应和前线指挥完全处于断联状态,而这时正逢山门祭祖之际,贺御川作为前任掌门的长子,每年到这时老掌门会将祭祀大权放给赤阳门,这正为他们提供了契机。
但以老掌门的角度,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这么重要的事情,事关玉祈府的至关利益,他不可能就此放纵贺御川出卖龙师。
这次她主动牵了凌霄这条线,他爽快地答应了;赤阳门那边没作妖切断双方联系,甚至把祭祀大权还给老掌门,理由竟是大战在即,不宜兴师动众,一切听从安排。
这下戴曦烨有些慌了。她知道这个幻境里的人都变得反常,可就怕到头来的结局也被轻易改变了。
如果她的猜想是正确的话,那么这个幻境存在的意义是想要告诉她什么?
正当她冥思苦想之际,军帐的帘子被掀开,一阵清风刮进来,吹动了她额前的碎发。
“大人,夏老将军来了。”
戴曦烨回过神来,守卫抱拳话音刚落便退了出去,她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夏长老就披着沉重的铠甲走进帐来。
“夏长老?您怎么过来了。”戴曦烨连忙站起身前去迎接,夏长老环视四周,最终将眼神落在戴曦烨身上,威风的气息缓了缓,道:“许久没来这边转悠了,过来看看。”
“这段时间在军营里,不忙吧。”
“还好,有不少副将在,不算忙。”
夏长老点了点头,转身往帐外走去。戴曦烨跟在他后面走着,听见他说道:“择凌那小子这次没选调去前线,心里堵得慌,想着凌霄在,他能高兴点。”
“在后方多美的差事,有凌霄和择凌哥哥在身后,我们龙师还有怕的吗?”
戴曦烨笑嘻嘻的说道,夏长老轻哼一声,“就你这丫头伶俐。”
麦垛的阴影里浮动着细碎的麸皮,老将军忽然停在一袋开裂的粟米前。他伸手探进裂缝,金黄的谷粒从指缝漏下,在晨光里扬起细小的尘埃。“二十年前打北疆,我们啃了三个月树皮。”他捻碎一颗谷粒,“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探子没探清敌军烧粮路线?”
“因为行粮官儿是我小舅子。”夏长老突然笑出声,眼尾皱纹里藏着狡黠的光,“记住,有时候最大的漏洞不在阵前。”
也有可能在身边人。
“夏老将军似乎意有所指?”
“你说说看?”
戴曦烨略微沉吟,“我倒是觉着,表面万事皆利于我,但过于利,就是危险。”
“我难以判断这次的结果是好是坏,竟然有些畏缩了。”戴曦烨自嘲一笑,低下了头,“他们说的对,我捡起了太多的是非恩怨,是我自己把自己局限在囹圄之中,反倒是迷失了方向。”
夏长老默默的看着她,没有说话。
戴曦烨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望着天边的白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如此单一绵延的景色了。“我一直以为太过执着不是我的形容词,但没成想却活成了这样的人。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苦难,而我却把苦难当成自己前行的动力,用苦难处世,只会越来越难。”
夏长老胡子动了动,“看来让你离开玉祈府,是对的。”
戴曦烨愣了一下,随即便了然。
“果然,您还是什么都知道。”
“知道又如何,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命运不会停下脚步,所以前行的路叫命运。过去无法挽回,好坏都在下一个时间见真章。”夏长老道。“这场梦境,是当年你前往东瀛后,你师父用我和择凌的一缕残魂所造的妙义镜,你所看到的都是每个人最初的影像。”
世人皆爱伪装,以自认为最好的一面处世,怪不得这妙义镜里的每个人都和她认知里的不同。但总有不变的定数,那就是造镜之人的初心。
“我也常常守着这面镜子,在院中一坐一整天。”夏长老无奈一笑,“择凌死后,夏家一蹶不振,我都这个岁数了,不得不继续出面与正道共存,因为这是我作为玉祈府曾经的龙师大人,必须要担负起的责任。”
“执着过去不是错,是有情有义。但因情义失大义,那才是错。”夏长老道:“你师父临终前,放心不下的一直是你,他害怕了。”
戴曦烨听到这里,荒谬地笑了。
“怕我被仇恨包裹一生,走上不归路?”
“不,他怕你错过须臾的爱。”
爱?
到现在戴曦烨都认为,老掌门打造妙义镜是为了唤醒她最后的忠心,因为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藏北的血脉。他也知道从前逼的她太狠了,用枷锁是锁不住一个羽翼日渐丰满的成人的。
可用爱浇灌不出历经风雨的荆棘玫瑰,所以戴曦烨不怪任何人。她反而庆幸,能靠着残存的东西走到现在。
“爱很好。”
这是戴曦烨最后的评价。
“我既然选择玉祈府,正是因为这是我所坚持的大义。或许未来的道路上还会有迷茫……但这不正庆幸于还有您,还有很多爱我的人会指引着吗。”
“每一个脚步都有它的意义,夏长老,您也和我一样,相信总会有一天,玉祈府还会东山再起的,对吧。”
如今阴阳界中人皆称玉祈府人皆犬子,风骨易折,早已失去千年大派的底气。看着外围弟子训练之声未曾停歇,抗击重振之心搏穿九霄。
任谁敢叫玉祈府败?玉祈府人皆英雄!
他们有信心,那戴曦烨就没道理退。
“心底的疤痕难以抹去,但这一切就交给未来抚平它。”戴曦烨声音低沉,但总是会给所有人坚定的力量,“我近些年来漂泊在外,但心中的风总会吹回长安。有您和一众长老坐镇在内,我们同心协力,总不会叫玉祈府落于人后。”
夏长老望着戴曦烨,眼神中多了分敬意。
都是输家,但他们输的起,输的有风骨。他懂她的漂泊,她信他的忠心。
“老了老了,竟还能再见一回长安盛世,”夏长老呵呵一笑,走上前去拍了拍戴曦烨的肩,“丫头,也别太有压力。”
“你的身后,还有我们这群老东西替你守着呢。一个人在外,照顾好自己。”
苍老的手掌覆上她手背,枯枝般的指节轻颤。戴曦烨点了点头,唇角已勾出新月般的弧度。
“夏长老放心。”
远山的云彩已经呈现撕裂状,原本晴空万里的天变得忽明忽暗。校场的土块隐隐约约在震动,顿时引得整片大地都在颤抖。
视线变得扭曲,声音也变得尖锐。可那些不远处训练的弟子似乎丝毫不受影响。
“这方妙义镜就要塌了。”夏长老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他的眼眸中终于多了些色彩:“想要再见一见择凌吗,还来得及。”
天边裂开一道口子,将远山的大气与河流倒吸了进去。戴曦烨的发丝被狂风吹乱,遮住了她的眼睛。
她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露出一个畅然的笑。
所有的分别都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再次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