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峥倚在竹榻上翻看宗务录,津津有味的程度堪比当年看话本。夜色渐沉,竹影婆娑,案前灯花偶尔爆出一两点微光,映得他眉间霜色愈发清冷,倒与册中那些鲜活的宗门轶事形成了奇妙的对照。叶轻禾跪坐在三步外的青玉案前沏茶,袍袖下的手腕绷得发白,茶汤倾入杯盏的声响比平日轻了三分。
“轻禾。”陆峥忽然抬眸,霜色长发垂落案头,“这卷《荒唐录》里写你八岁炸炉,十岁放火。”他举起宗务录晃了晃,纸页间掉出张泛黄的《剑宗少主与狐妖》残页,“倒比白离私藏的话本还精彩。”
叶轻禾手腕一颤,滚烫的茶汤溅上指尖。他垂眼将茶盏推过去,赤莲纹在袖口若隐若现:“师尊若嫌无趣,弟子去取新编的符阵图来。”
陆峥却伸手按住他袖摆,歪头打量徒弟紧绷的侧脸,冰魄灵力顺着指尖渗入对方经脉:“自打本座醒来,你每夜都要在寒潭边枯坐到三更天。”他指尖轻点宗务录末页的朱砂批注‘逆徒当诛’......这画的小貂龇牙咧嘴的,倒像你此刻模样。”
叶轻禾猛地起身,案上茶盏被带翻,褐金茶汤在宗务录上洇开大片水痕。他仓皇去擦,却将“同承因果,共担风雪”八个字揉得模糊,朱砂混着茶渍晕成血泪般的痕迹。
“师尊......”他声音哽在喉间,忽然从怀中掏出叠泛着冰蓝幽光的信笺,“看完这些,您就明白了。”
陆峥接过最上方那封《致郑明师亲笔信》,拆封时霜气凝成的火漆碎成星屑。读到“定坤炉今后归你,你便是拆了它也无妨”时,他噗嗤笑出声:“这陆宗主倒是个妙人,炸炉前启动小世界阵法,到真是给明师考虑周到。轻禾,你说咱们灵宗真有人敢在炼丹时加辣椒粉?”
叶轻禾死死攥住赤霄剑穗,指节泛青。案头烛火将师尊的影子投在信笺上,与记忆中那道身影重叠,就是脸上戏谑的表情也丝毫未变。但他没有看到焚天谷碎契那夜,陆峥的霜发也是这样被火光映成暖金色,却在问心阵启动时寸寸冻结成灰。
“师尊......”他忽然跪下来,额头抵住陆峥袍角,“弟子罪该万死。”
陆峥翻阅信笺的动作顿住。他望向窗外飘雪的寒潭,寒潭明月似乎能映出流云峰旧景,阳光明媚的少年在桃林练剑,霜发仙君倚树偷吃松子糖。
“本座虽不记得前尘,但看这些遗书......”他拈起《致程西亲笔信》,指腹抚过“冰莲种子共十二粒,代表十二种选择”的字迹,“写信之人,怕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了。”他忽然轻笑一声,霜发在风中散开,“原来他早替你选好了归宿。”
话音未落,门外忽然传来玉珠坠地的脆响。程西僵立在风雪中,手中锦囊散开,十二颗冰莲种子滚落一地。其中一颗种子已抽出淡金嫩芽,但他俯身去捡时突然枯萎蜷缩,根须断成灰烬。
“弟子......没有选。”程西盯着掌心的焦黑残骸,声音轻得像雪落,“碎契那夜,我便知道,这世上从无‘并肩’的路。”
叶轻禾蓦然抬头。程西的侧脸被月光镀得冷硬,观心瞳流转的银辉中映出往昔。陆峥消散那日,他发疯般翻遍流云峰寻找追魂秘术,观心瞳却看见叶轻禾跪地嘶吼:“同命契既碎,为何我还活着!”那一刻,程西才惊觉,他仰慕半生的大师兄也会崩溃、会自私、会为一人颠覆苍生。那些年叶轻禾完美如神只的光环,碎得比寒潭冰面上的霜纹还彻底。
“程西......”叶轻禾喉间发涩。他踉跄起身,赤霄剑穗垂落地面,“当年碎契,是我一意孤行,害师尊殒命,也辜负你多年守护。”他忽然朝程西深深一拜,额角触地,“师兄......对不住你。”
程西却避开他的视线,弯腰拾起最后一颗种子。嫩芽在他掌心化作齑粉,被寒风吹散:“师尊留给我选择,但我从来只有‘守护灵宗’的心。”他抬眸望向陆峥,眼底似沉淀着百年风雪,“至于其他妄念......早就随风灰飞烟灭了。”
寒潭骤起狂风,玄泷的龙吟穿透结界。叶轻禾忽然转身跪在陆峥面前,赤莲纹自心口蔓至眼尾,焚天火在经脉中灼烧出刺目金痕:“师尊,弟子知错。”他掌心贴地,指尖深陷青砖,“当日碎契,是因我懦弱,因我猜忌,因我自负,却忘了您以身为鞘,承我锋芒三百年......”
陆峥凝视他许久,忽然伸手抚上他发顶。冰魄灵力如细雪渗入赤莲纹,将暴走的业火缓缓压下:“轻禾,你可知这遗书中最让本座触动的是哪句?”他抽出《致叶轻禾亲笔信》,指尖点住一行朱砂批注,“‘从你唤我师尊那刻起,我的命便不再是命,而是与你共度的岁岁年年。’”
叶轻禾浑身剧震,赤霄剑嗡鸣着飞出剑鞘。他忽然抓住陆峥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腕骨:“弟子愿以焚天诀立誓!此生绝不再自作主张,绝不再让您独承因果!”焚天火凝成赤金锁链缠住两人手腕,锁链尽头浮现出同命契的古朴阵纹,“若师尊不弃......求您再给弟子一次机会。”
窗外传来琉璃碎裂的脆响。白离的狐火撞破结界,卷着《致白离留言》冲进来:“小峥峥你算计我!说什么‘留影石卖到十万灵石’,分明早把老子醉酒跳祭神舞的影像刻进幻海琉璃石......程西你捏碎种子作甚?!”
程西却仿佛听不见。他望着掌心残留的灰烬,忽然低笑出声。师尊不在的日日夜夜,他反复摩挲陆峥留下的信笺,试图从“与他并肩”四字里抠出半点私心。直到某夜,他在叶轻禾醉酒后听到梦呓:“师尊......别抛下我......”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执着的从来不是叶轻禾,而是陆峥那句未说完的托付。碎契撕开的不仅是同命咒,还有他自欺欺人的幻梦。
“明日把定坤炉搬到桃林。”陆峥突然弹指点亮满室烛火,“为师想试试辣椒粉炼丹。”
叶轻禾红肿着眼抬头,却见师尊袖中滑出个纸包,赫然是遗书附录里提到的辣椒籽。寒潭畔,玄泷望着主殿乍现的离火与冰霜,默默将刚挖出的九狱焚心酒又埋回青纹石下。
东方既白,白离骂骂咧咧地揪着凰宵尾巴逃离爆炸现场,程西独自立在廊下,手中攥着那颗死去的种子。晨光刺破云层那刻,陆峥将酒坛掷向焚天谷方向,琥珀色的酒液在空中划出弧线,映出叶轻禾少年时偷塞赤莲蜜的狡黠笑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