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安帝国,京都郊外。
帝国历803年的初春雨幕里,护送游浪灵柩的队伍以近乎隐没的姿态行进。
路明与唐英驾着的运柩马车与市井商贩的货架车毫无二致,若非车辕处巴掌大的麻布招魂幡在细雨中轻颤,任谁也辨不出这是承载帝国英雄的灵车。
灵柩表面未漆金纹,粗粝木纹间还留着游浪生前佩刀无意划出的凹痕。
十八名黑衣骑兵右臂的白布条在雨水中浸得半透,纯黑军装不带任何衔级标识,马蹄踏过泥泞的声响都比寻常送葬队轻三分。
沿途岔道处点燃的引路灯仅手掌大小,骑兵躬身护着火苗的动作,如同在暗巷传递情报般谨慎。
没有漫天纸钱遮蔽天光,没有哀乐惊动林鸟,连唐英压抑的呜咽都被雨丝揉碎。
当队伍穿越幽暗杉木林时,骑兵们甚至熄灭了引路灯,队伍宁可摸黑缓行,也不愿星点火光引来不必要的注目。
嬴流云的黑衣下摆吸附着泥浆,与城郊驿亭的乌木廊柱融成一片暗色。
他双眼布满血丝,头发被春雨打湿,凌乱的发丝粘在额头,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水寒雪娴为丈夫撑开的素绢伞骨第三次在风中折断,伞面垂落的流苏扫过赢流云肩头。
嬴流云突然暴起抓住残伞,伞骨竹篾刺破掌心,混着雨水的血线顺着小臂蜿蜒而下,在青石凹槽里洇出细蛇般的暗纹。
帝国其余八大值司的黑檀手杖在青石板上叩出整齐闷响,却压不住远东道上渐近的车辙声。
当裹着桐油的榫卯车架刺破雨幕时,嬴流云玄色锦靴已深陷泥泞半尺,他脚步踉跄地朝着送葬队伍跑去。
这位杀伐果断的帝王,此刻奔走的姿态像极了五十年前那个弄丢玉玺后,被游浪抱在膝上哄劝的储君。
他完全没有国君的威严,就像失去至亲长辈的孩子一样,茫然失措,本能地向长辈的灵柩跑去,只想靠得再近些。
游浪棺木表面未漆金粉的素桐木纹,在嬴流云掌心擦出细碎木刺。
他忽然记起这是胡迪要塞城门口那株百年梧桐所制,那年游浪亲手剖开树芯时曾说:\"此木纳过七代忠魂血,最宜镇守山河。\"
嬴流云木讷地伫立在游浪的灵柩前,目光呆滞,仿佛失了魂魄,许久都未吐出一个字。
沉默良久,唐英缓缓启唇,声音低沉而喟叹:“陛下,咱们送游浪长官进城吧。”
嬴流云仿若未闻,只是缓缓从腰间抽出长刀,他似被一股狂乱的执念攫住心智,一刀紧接着一刀,带着无尽的悲怆与不甘,狠狠地砍向游浪的棺木。
每一刀落下,都伴随着他声嘶力竭的呼喊:“你没死!起来啊!你没死!起来啊!”
那一声声呼喊,在冷雨的夜幕中回荡,带着蚀骨的绝望。
一刀又一刀,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现实砍碎。
终于,那把长刀不堪重负,在棺木上崩断开来,碎片溅落在泥泞之中。
这一刻,嬴流云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如同泡沫般在现实中破裂,他身上的所有力气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抽走,瞬间消失。
他整个人扑倒在棺木前的泥水中,泥水四溅,沾满了全身。
看着眼前的灵柩,嬴流云终于不得不承认,那个一直笑眯眯的老人,真的走了!
那个曾任凭自己在他肩上尿尿的游叔叔,真的走了!
那个曾背着自己父皇给自己送零食的游老师,真的走了!
那个曾面对数十个刺客,在自己门前执剑而立、毫无惧色的游长官,真的走了!
那个曾带领八百卫兵,力拒北方蛮族两万大军的游总指挥,真的走了!
嬴流云几乎已经哭不出声,他趴在泥水中,张大嘴巴,勉强从肺里挤出嘶嘶凉气。
水寒雪娴红着双眼,将嬴流云从地上扯起来,声音轻柔而带着哀求:“阿云,咱们别在这儿了,雨这么大,会淋着老师的。”
一声“阿云”,如同一缕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嬴流云心中的阴霾,让他稍稍清醒了些。
他努力地深吸一口气,强忍着悲痛,收拾好自己的情绪。
而后,他毅然决然地伸出手,亲自扶住游浪的棺木,准备进入京都。
其他八大司的值司看到嬴流云如此举动,纷纷围拢过来,准备跟随他一起,扶棺进京,送游浪最后一程。
正当第二司值司巴洛特缓缓伸出手,准备扶起那沉重的棺木的时候,唐英冰霜般的声音,陡然划破寂静:“放手。”
唐英猛地抽出马刀,紧握刀柄的手,因极力压抑的愤怒而微微颤抖,那颤抖中,满是决绝与杀意。
她的声音携着彻骨的寒意,好似无形的霜刃,刹那间让周遭的空气都仿佛冻结。
十八名黑衣骑兵整齐划一,齐刷刷地拔刀出鞘。他们如同一尊尊钢铁铸就的雕像,静静伫立在如注的雨中。
冰冷的雨水顺着锋利的刀剑刃身滑落,滴答之声,在这凝重的氛围中格外清晰。
巴洛特依旧挂着那看似温和的微笑,目光却在唐英身上流转,语气带着几分故作的疑惑:“唐长官,这是何意?我代表第二司为游浪长官扶棺,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唐英的声音愈发冷冽,宛如来自九幽深渊,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锋芒:“我再说一遍,放手。”
此刻,唐英的双眼被浓重的阴霾所笼罩,那阴霾之下,是汹涌如潮的杀意。
她死死地盯着巴洛特,眼神中仿佛有实质的火焰,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千刀万剐,方能解心头之恨。
第六司值司慕斯里见状,缓缓上前一步,声音沉稳而低沉:“陛下,游浪长官的棺木有限,九人扶棺,的确显得拥挤了些。下官愿与巴洛特长官一同随棺而行,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慕斯里这番话,表面上是在向嬴流云请示,实则是给巴洛特递了一个台阶。
巴洛特嘴角依旧挂着那抹不变的微笑,顺势顺着慕斯里的话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与慕斯里长官一同随棺而行。”
说罢,慕斯里转身走到唐英身旁,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劝慰与提醒:“唐长官,时机未到,还需忍耐。”
唐英微微转头看向慕斯里,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慕斯里接着说:“我和他,是上个时代最后的两个人,如今已垂垂老矣。我们会为你们把路铺平的。”
说完,慕斯里便不再言语,唐英也不再多问。
歌安帝国,京都。
游浪的灵柩在九司仪仗的簇拥下,自京都东门缓缓而入。
青石长街两侧早已聚满素衣百姓,人群如潮却寂然无声,唯有檐角铜铃在雨中呜咽。
当粗粝的木纹棺椁碾过湿润的石板路时,万千盏引魂灯次第绽开幽蓝光晕,仿佛冥河倒悬人间。
唐英身着麻衣跣足而行,每十步便以额触地三叩首,发间草屑混着雨水粘在苍白的额角。
她身后十八骑的黑氅早已被雨水浸透,刀鞘与甲胄的碰撞声穿透雨幕,与百姓压抑的抽泣交织成哀歌。
突然,人群深处爆发出撕裂般的哭喊:“英灵归兮!”这声呐喊如同投入静潭的巨石,顷刻激起千层浪。
万千百姓如麦浪般次第跪伏,悲怆的呼唤从喉间迸发,声浪震得城楼角铃叮当乱颤。
白发老妪颤抖着将引魂灯高举过头,垂髫稚子懵懂复诵着悼词,连檐下避雨的孤雀也扑棱着翅膀冲入雨幕。
唐英的膝甲重重磕在青石上,她望着百姓手中连绵如星海的灯火,忽然想起游浪最常教导的一句话:“民心如火,可燎原亦可焚身。”
此刻雨丝穿透引魂灯蓝焰,在她睫羽凝成细碎冰晶,分不清是雨是泪。
京都,帝国英灵殿。
天空阴沉,乌云仿佛凝固在苍穹,帝国英灵殿被黑色的帷幔环绕,巨大的金瑾花徽章在风中微微颤动。
三面旗帜如垂天之翼覆于游浪棺椁之上。
金瑾花旗帜流淌着皇室暗纹,边防军鹰旗爪喙沾着极东魔族的血液,双头虎校旗斑纹间尚存远东密林的松脂气息。
黑曜石地面倒映出帝国仪仗队森冷的阵列,他们倒持的佩剑刺破雨幕,剑穗金铃在死寂中震颤出细碎哀鸣。
英灵殿九重玉阶之下,帝国元帅们的绶带浸透雨水,将星在黑色军礼服上洇出暗红血斑。
英灵殿外,千百盏引魂灯组成的金瑾花图腾在暮色中轰然绽放,赢流军守卫听见了百姓们跪伏时挤压肋骨的脆响。
一个稚童的纸灯被夜风卷向高空,那团幽蓝火焰掠过嬴流云苍白的指尖,在英灵殿穹顶的《山河永固图》上灼出焦痕。
这位一生致力于保卫帝国的老人,最终与他的前辈们一样,安葬于帝国的英灵殿。
这座大殿见证了帝国无数的伟大成就。游浪的到来,为这座大殿增添了更多值得铭记的辉煌。
帝国英雄纪念碑前的火焰,八百年来从未熄灭。
百姓的恸哭化作实质的浪潮拍打着英灵殿的窗棂,而赢流云在浪涛声中听见了冰层断裂的预兆。
那柄悬在帝国贵族命脉之上的道刃,终于要斩落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