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嫁女宴上的村事忧思
红欲村的石板路上飘着油香,三张喜席沿老槐树摆开,每张桌角都压着块避邪的槐木牌。苏老鬼的婆娘系着蓝花围裙,在灶台前指挥钱串子切腊肉,菜刀剁在案板上咚咚响:“李家嫂子,你家彩姑可不能嫁太远啊,咱村五年没进新媳妇了!”
钱串子手起刀落,肥油溅在围裙上:“嫁啥嫁?那黑小子连个字都不识!”话音未落,院外传来虎娃们的喊声:“刘老鬼家黑蛋打了野鹿!”只见黑蛋扛着鹿腿进门,皮毛上还沾着松针,身后跟着拎野兔的狗子——野物往地上一放,惊得母鸡扑棱着飞过墙头。
“给苏婶的。”黑蛋抹了把汗,鹿腿在青石板上拖出血痕,“劳烦您给彩姑说个媒。”苏老鬼婆娘笑得满脸褶子:“哎哟,咱们黑蛋出息了!”她捏了捏鹿腿上的肉,忽然压低声音,“可你爹昨儿还跟李秀才争地呢,能成?”
正说着,李长卿抱着书箱晃进来,青衫上沾着草屑:“成啊,我都写好婚书了。”他摸出张宣纸,上面“黑蛋”二字写得龙飞凤舞,倒比“石滩”二字工整许多。刘老鬼蹲在墙角抽旱烟,烟袋锅子对着喜席上的肘子直转:“秀才公,你家不是今天吃席吗?”
“吃啊,”李长卿往长凳上一坐,“先在你家吃野鹿,再去苏老鬼家吃肘子,最后回我家喝野菜粥——三家喜席,我全包圆了。”虎娃们哄笑起来,不知谁往他书箱里塞了只蚂蚱,惊得他连忙合盖。
苏老鬼蹲在槐树下叹气,酒葫芦在手里转得飞快:“你们瞅瞅,今儿嫁出去三个丫头,全是十里八村抢着要的。再过五年,咱村男娃怕得打光棍咯!”刘老鬼踢了踢脚下的石头:“怕啥?我黑蛋娶了彩姑,再生他十个八个,红欲村能绝户?”
钱串子端着菜盘路过,听见这话差点把盘子摔了:“刘老鬼你做白日梦!我家彩姑要嫁,也得嫁个识字的!”李长卿却冲黑蛋眨眼:“识字有啥用?你看苏老鬼,当了二十年村长,连‘红欲村’三个字都写不全。”
苏老鬼的酒葫芦“哐当”掉在地上:“秀才公你咋揭人短呢?”虎娃们捡起酒葫芦,争着往嘴里灌,被苏老鬼婆娘一巴掌拍开:“小崽子们,喝了酒晚上要撞鬼的!”
这话惊得虎娃们四散跑开,李长卿却笑了:“撞鬼好啊,鬼故事里的媳妇,可都是识字的女鬼。”他摸出《聊斋志异》,翻到“聂小倩”那页,纸上的女鬼正握着毛笔写字,笔尖滴下的墨汁竟像鹿腿上的血。
黑蛋忽然想起昨夜的山风,想起李长卿窗户里的烛光——那时他正对着地契描红,烛光把“草边”二字照得透亮,竟像两个女鬼的眼窝。他摇了摇头,抓起块鹿肉塞进虎娃手里:“吃吧,吃完帮我去河滩捡石头,给彩姑刻绣花台。”
日头偏西时,三张喜席都见了底。苏老鬼婆娘揉着腰往家走,怀里抱着黑蛋送的野兔:“老鬼啊,明儿去镇上换点花布,给黑蛋做身新衣裳……”话音未落,远处山坳传来夜枭似的怪笑,惊得她打了个寒颤。
李长卿醉醺醺地靠着槐树,望着送亲的花轿走远。钱串子收拾着残羹冷炙,忽然骂道:“你还笑!彩姑要是真嫁了黑蛋,以后连个识字的亲家都没有!”
“亲家不识字,才好编故事啊。”李长卿打了个酒嗝,从书箱里摸出半块没吃完的鹿肉,“等黑蛋把石头滩搬空,我就把草边地改个名……”
“改啥名?”
“荒鬼滩。”他打了个哈欠,眼睛眯成缝,“等孩子们长大了,就给他们讲,这滩上的石头都是鬼变的,每块石头里都藏着一个不认字的魂灵。”
钱串子抄起笤帚要打,却看见黑蛋背着猎弓往河滩走,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插在荒滩上的箭。远处的喜轿已转过山脚,唯有轿夫的号子声飘回来,混着山风,听上去竟像句含混的鬼谣:“石滩草边换新娘,嫁女不嫁读书郎……”
刘老鬼蹲在自家墙根,望着李长卿家窗户里的烛光。婆娘在屋里嘀咕:“幸亏没把地契给秀才公看,不然他准能把‘刘’字改成‘鬼’字。”他摸了摸藏在怀里的石头镇纸,忽然觉得,这红欲村里最会变戏法的,不是山鬼,而是那个总抱着书箱的李秀才——他能把石头变成草,把嫁女宴变成鬼故事,甚至能把整个村子,变成他笔下的荒鬼村。
夜风裹着野菊香掠过墙头,吹开李长卿家的窗纸。刘老鬼看见,月光下有个人影正在伏案书写,那影子的腰间挂着块玉佩,在夜色里发出幽幽微光,像极了他年轻时在山神庙见过的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