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茶,也听完了外面那些茶客的议论,叶流闻付了账,径直走出了茶楼。瀛山仙翁殷勤地送到门口,他对叶流闻满脸堆笑,望向韩微的眼神却仿佛淬了毒。
韩微毫不示弱地冷冷瞪了那老头一眼。断人前途,如杀人父母。有她在,他们就别想动叶流闻。她可不愿回到天界后,仍然以仙娥的身份面对这群人。
“说吧,你到底是什么目的。”就在韩微暗暗为自己打气之际,叶流闻忽然淡淡地开口。
“我是来保护你的。”见这个叶流闻如此多疑,韩微无奈,只好如实说。
“我不需要。”叶流闻毫不犹豫地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那就请你保护我!”韩微立刻改了口,“刚才不是说有神秘人在捉拿年轻女子吗?你若不管我,我被捉走吃掉了怎么办?”
这句话听在叶流闻耳中,就跟试探无异。于是他沉下脸,抛下一句“与我无关”,便大步离开。
韩微脸皮再厚,此刻也无法再追上去,只是远远地跟着他。但见叶流闻一路穿街走巷,显然对道路极为熟悉,没过多久就来到了一座神庙前。
神庙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万物归一”。
这里,竟然是一座北斗星君庙?
在修行的四百年中,韩微见过各种各样的神庙和宫观,偶尔也见过供奉北斗星君的。因为掌管死亡的缘故,北斗星君庙都显得有些阴森,里面还陈设着这位星君如何指使手下折磨死者的壁画或雕塑,十八般酷刑样样都有,活脱脱就是一个虐待狂,以至于胆小的妇女和小孩都不敢进庙。众人都说,只有心存诅咒的人才会常常去膜拜北斗星君,祈祷他早点把自己的仇人弄死。因为这个缘故,爱惜羽毛的韩微竟从未踏足过北斗星君庙。
如今在这变天阵里,她居然破例了。
眼前这座北斗星君庙虽然规模宏大,却颇为破败,看得出已经荒废了很久。叶流闻进庙后,韩微也偷偷跟了进去,只见里面大殿蒙尘,庭院荒芜,别说香客,就连庙祝都不见一个。
走进大殿,韩微看到了一座巨大的神像。那神像高高坐在上方,面皮白净,眉清目秀,竟与叶流闻有几分相似。然而不知是不是工匠上色时用力过猛,那神像的眉眼描得太黑,嘴唇又涂得太红,加上惨白的面色,将黑、红、白三种颜色互相映衬到了极致,竟显出一种违和的阴郁和狰狞来。
想起方才叶流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韩微心中一寒——难道,这才是北斗星君真正的模样?
正心烦意乱之间,外面忽然传来了脚步声。韩微不愿让叶流闻发现自己,便闪身躲到了一块帷幕后。
脚步声渐渐走近,然后停止,随即响起了一个稚嫩的声音:“北斗星君,求你保佑我娘。”
原来是一个来拜神的男孩子,大概八九岁的样子。韩微没有动,静静地听着。毕竟北斗星君庙这样子,应该是很久没有人来参拜了。
“星君,他们都说你是一个坏神仙,专门带走人的性命。可是我只有我娘一个亲人了,求求你不要带走她,让她的病好起来吧。只要你答应我的请求,我就……”男孩犹豫了一下,显然不知道该许下什么回报。
“我就……也去修仙,以后帮助你当一个好神仙!”男孩最终大声道。这不知天高地厚的说法,让韩微忍不住摇了摇头——这北斗星君的名声,当真有这么不堪吗?
听男孩离开大殿,韩微便从帘幕后走了出来。她在殿中并未见什么异常,便信步走出大殿,才跨过门槛,便愣住了。
殿外荒芜的庭院中,叶流闻正和刚才那个许愿的男孩站在一起。
“这么多足够了!”男孩从地上弯腰捡起一颗石子,摊开掌心,露出里面一把颜色各异的小石子,“你要什么颜色?”
“随便。”叶流闻说。
“那我要白的,你要黑的。这颗红色的做‘心’。”男孩说着,将手里的黑色石子一颗颗数到叶流闻手中,“你五颗,我五颗,我们轮流朝红色的‘心’扔过去,最后离‘心’最近的那个人赢。”
“好。”叶流闻点头,看着男孩将那颗红色的石子先抛了出去,“你先来。”
他们这是在玩游戏?看着男孩和叶流闻一人一颗地扔着石子,韩微有些糊涂——以北斗星君的身份和性格,怎么可能在这荒庙里陪一个贫苦人家的小孩玩游戏?外面风声鹤唳,他究竟怀着怎样的心思?
不一会儿,游戏结束,叶流闻输了。
“我赢了!”男孩兴奋地跳了起来,“你答应过我,只要我赢了你,我娘的病就会好了!”
“回家吧。回家你娘的病就好了。”叶流闻难得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
“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男孩忽然问,“你是在骗我的吧?”
叶流闻皱了皱眉,脸上的笑容倏忽消失,很显然,男孩这句质疑让他生气了:“我从不骗人。”
他不笑的时候,气质一下子阴冷了许多,让男孩忽然害怕地哭了起来:“你就是在骗人。我虽然小,却也知道生病了要吃药,怎么可能和你玩一次石子就治好她?”
“快走,别留在这里了!”叶流闻的身子轻轻晃了晃,不耐烦地催促。看他蹙眉咬牙的样子,要是男孩还不走,他就要揍人了。
“走吧,姐姐懂医术,可以帮你娘治病。”韩微在一旁见男孩哭得越来越凶,生怕他和叶流闻真的起冲突,连忙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拉着男孩往神庙外面走。
她以为自己的出现会让叶流闻不快,然而叶流闻只是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
男孩听韩微自称懂医术,很快就不哭了,高高兴兴地拉着韩微往家走。他家住得离北斗星君庙不远,一看就是贫民聚居之处,好在韩微早已习惯,毫无嫌弃之意,只一心一意去救治孩子的母亲,也算是给叶流闻积德。
“娘,娘,我带大夫姐姐来啦!”刚走到一户破旧的人家门前,男孩就迫不及待地叫了起来。
“不用大夫了,娘已经好了!”一个中年妇人闻声迎了出来,她的额头上包着病人常用的头巾,但是面色与常人无异,看不出有任何病痛。
“好了?”男孩呆住了,他明明记得自己去北斗星君庙的时候,娘已经病得起不了身了。
“是啊,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就好了。”那妇人见到儿子旁边的韩微,有些警觉地问,“你就是大夫?我不需要看病,应该不用收费吧?”
“放心,不收费。”韩微说着,伸手试了试妇人的脉象,不仅毫无病症,甚至比普通人还要健康。她心中有个疑问亟待去证实,当下和男孩母子作别,急匆匆地朝北斗星君庙奔去。
她一把推开虚掩的庙门,看见叶流闻正靠着墙坐在地上,不由松了一口气。幸好,他还没有离开。
“孩子的母亲病好了,你还好吗?”她走近他,关心地问。
叶流闻没有回答,就仿佛根本懒得理睬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韩微心中隐隐有些疑惑,伸手推了他一下,触手冰凉。
这凉意是如此不同寻常,让韩微大吃一惊。她正要进一步查看,忽然一柄匕首猛地朝她的方向刺了过来,让韩微本能地往后一避。回过神时,却见叶流闻朝她转过头,盯着她的眼睛中满是怒气:“你要做什么?”
“我以为你出事了,想看看……”韩微有些慌张地辩解。想起北斗星君身份尊贵,平常应该没有人敢对他动手动脚,韩微不由尴尬地僵在了原地。
“离我远点,我不想杀人。”叶流闻收起匕首,站起身拂了拂衣服上沾着的草叶,迈步就往外走。
“请等等!”韩微连忙跟上去,顶着叶流闻的满面寒霜追问,“你和孩子玩游戏只是个幌子吧,其实你是用了某种法术,才隔空治好了他母亲的病?”她必须确认,这位下凡的北斗星君究竟有没有神力。
“你说呢?”叶流闻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径直走了出去。
于是两个人又恢复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叶流闻知道韩微跟着自己,也不再出声驱赶,而韩微也知道叶流闻此刻正走向帝丘北面的皇宫,一旦他走进宫门,自己就无法再跟着他了。
这个叶流闻油盐不进。就在韩微头疼该如何接近他时,忽然街上有两个大汉不知为何争吵起来,吵着吵着开始扭打,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惊叫躲避。那两人一人操着杀猪刀,一人握着板斧,一个在前面跑,一个在后面追,竟朝着叶流闻的方向跑了过来!
叶流闻皱了皱眉,正想避开,却不料跑在前面大汉竟一头朝他扑来,手里的杀猪刀直扎他的胸膛!而他后面的大汉也赶了过来,手里斧头一抡,也朝着叶流闻的脖子砍下!
这两个人分明就是一伙的!韩微脑子里刚冒出这个念头,身子已经飞快地扑了过去。她手中毫无兵刃,情急之下调动起体内未被九重阵压制的那股古怪内息,顿时将两个大汉直震飞了出去。随即她一把攥住叶流闻的手腕,拉着他拼命朝前跑去。
跑了一阵,韩微只觉得一股力气把自己往后带,竟是叶流闻站定在原地。她那古怪内息一直不敢多加使用,当下只好和他一起停下,焦急地道:“再跑一会儿,万一那些人追上来了呢?”
叶流闻抿了抿唇,眼神落在被韩微攥住的手腕上。韩微一看,这才发现叶流闻的手中一直握着一把匕首,方才情急之下,她竟然没有发现。到现在,她倒是应该谢他不杀之恩了?
等韩微讪讪地松开五指,叶流闻回过手臂,将匕首收好,忽然道:“人抓到了吗?”
“?”韩微正纳闷,一旁已有一个声音道:“回禀……”
“不用瞒了,反正她都知道。”叶流闻淡淡插口。
“是。回禀陛下,两个刺客已经抓到,洪将军正在审问幕后主使。”说话之人一看就是武功高手,穿着一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布衣,语气十分谦卑,“是臣等无能,害陛下受惊,臣等这就护送陛下回宫。”
听着便衣侍卫一口一个“陛下”,韩微最后的一丝疑虑也彻底消除——叶流闻,在这变天阵中不仅是北斗星君,下凡后还成了卫朝天子。
“嗯,回宫。”叶流闻点了点头,回头望了一眼韩微,嘴角挑起一丝古怪的笑容,“你已经知道朕是谁,还要跟着?”
“我……我也想做陛下的侍卫,保卫陛下!”韩微狠了狠心,单膝跪下,“求陛下恩准!”
“哦,看不出你还这么忠心。”叶流闻的话语里听不出是赞许多一点,还是嘲讽多一点,对一旁的侍卫道,“周进,那她就交给你了。洪将军那边审问的时候,也带她去看看。”
什么意思,还是在怀疑她的来意吗?韩微有些懊恼,却又不好再顶撞,没奈何与隐藏在人群中的众侍卫将叶流闻送回皇宫,自己则跟着周进去了宫中侍卫所在的金鳞卫所。
此刻周进已经换回了一身天子侍卫的服饰,一身紫衣上用金线绣着飞鱼,怪不得称为金鳞卫。他见韩微有些闷闷不乐,不由打趣道:“你好好表现,说不定陛下什么时候也赐你一身金鳞衣。不过你若是想要的是凤袍,那就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陛下的后宫里,有很多嫔妃吗?”韩微忍不住问。
“没有,不过你也不会有机会。”周进摇了摇头,见韩微一双漆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自己,便道,“自从皇后在新婚之夜行刺之后,陛下就再也不纳后妃了。他如今在修仙道,女色是丝毫不沾的。”
“皇后行刺?”韩微一惊,“为什么?”
“这你就别问了。”周进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反正想行刺陛下的人很多,我们做侍卫的一心保护他就好了。”
韩微点了点头,心里有些恍然:原来想杀叶流闻的人很多,怪不得他对自己总是一副戒备的样子。看来这个卫天子的位子,不是那么好坐的。
“既然处境那么危险,陛下为什么还要出宫?”韩微不解地问。
“最近各地都出现了大批失踪案,弄得人心惶惶,所以陛下要出去探查情况。”周进有些忿忿地道,“你知道的,现在诸侯们势大,架空天子,陛下这边除了金鳞卫,也没有什么可用的人手……”
说话之间,忽然有侍卫进来道:“周兄,洪将军回来了,说是抓住了刺客的幕后主使。”
“那太好了!”周进想起叶流闻的吩咐,“洪将军是金鳞卫的首领。这位……韩姑娘,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韩微也想看看究竟是谁想杀叶流闻,会不会就是那个伪装成茶楼老板的瀛山仙翁,于是赶紧和周进一起往审讯室走。
金鳞卫的审讯室就在卫所院子的角落里,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房间。周进领着韩微走进去,正要给双方介绍一下,忽然发现韩微和洪将军四目一对,顿时都有意外之色。
“洪将军,你们……认识?”周进惊愕地问。
“不认识。”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否认。然而韩微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呢,此刻坐在桌案后面的魁梧将军,恰正是洪旭真君!
原来除了瀛山仙翁,洪旭真君也入阵了。韩微心中一惊,这次的变天阵中,不知还有多少天界仙人?他们刻意入阵,难道都是为了对叶流闻不利的吗?
“将军,是陛下吩咐,让韩姑娘一起听审的。”周进想了想,又在洪旭真君耳边轻声道,“据属下猜测,陛下是想看看这位姑娘的身份是否可疑。”
“明白了。”洪旭真君点了点头,也不管韩微,径自吩咐了一句:“带人犯。”
韩微站在一旁,耳中首先听到的是门外传来的锁链之声。随即两个金鳞卫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踹他的小腿想让他跪下,那人却始终挺立。反倒是洪旭真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由得他吧。”
也难怪洪旭真君不敢强押人犯跪下,因为这个人犯来历太不寻常,就连韩微一见,也大惊失色。
所谓行刺当今天子叶流闻的幕后主使,竟是林匆!可他作为阵主,怎么会采用如此直接又低劣的方式?
洪旭真君显然也没有料到会是林匆,勉强定了定心神,当即吩咐审讯室中其余人都出去。周进示意韩微退出,韩微站着不动,周进只好自己出去,还关上了门。
“听说你是自首的,为什么?”此刻屋里的三个人再不用藏着掖着,洪旭真君疑惑地问林匆。
“你们这么多人闯进阵来,是我作为阵主的失职。可是我又打不过你们,还不如你把我关起来,我以后还可以向帝君交待。”林匆不紧不慢地说,显然早已打定了主意。
“哈哈哈,道君果然识时务。”洪旭真君笑了起来,“要不道君也劝劝韩仙娥,和你一起明哲保身?”
“好啊,我正有此意。要不,你把我们一起关起来吧。”林匆懒洋洋地笑道,“连续经历了七个阵,我也乏了,拜托给我找个好睡觉的牢房。”
“好说好说。”洪旭真君连连点头,顿时将门外的金鳞卫们召进来,吩咐他们将林匆和韩微都暂押诏狱,择日再审。
有了洪旭真君的交待,狱卒破例将林匆和韩微关进了同一间牢房。看得出,这间牢房已经是诏狱里条件最好的了,干爽清洁,两侧的稻草堆上还都铺上了干净的被褥。
“您二位好生歇着,待会儿给你们送饭来。”狱卒不知他们和洪将军是什么关系,陪笑着锁上了门,离开了。
林匆打了个呵欠,钻进被子里,却被韩微一把拦住:“你真的要睡?”
“不然来这里做什么?”林匆懒洋洋地问。他手腕上的铁链叮当作响,洪旭真君原本想给他解开,却被他拒绝了。
“我原本以为你要避开那些人的耳目,来与我商量对策。”韩微失望地道。
“商量对策怎么保护北斗真君?”林匆忽然笑了,“韩仙子,我究竟是什么心思,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你……你真的想让叶流闻死在这个阵法中?”韩微急了,“可你是阵主,将那些心怀叵测的闯入者赶出阵去是你的职责!”
“第一,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想惹麻烦;第二,我一直怀疑叶流闻是魔君,他死在阵里也合我的心意。”林匆说着,双手枕着头往草铺上一躺,“我劝你也别管这事了,好好在这里休息,北斗星君能不能出阵看他自己的造化。”
“不,帝君给我的任务是保护他,否则我以后就只能永远做个仙娥,我不甘心。”韩微说着,抬头望向牢房顶上一扇透气的小窗,自忖要从那里逃走并不困难。
“如果你执意要管,那些人就会第一个来对付你,力求对付叶流闻时一击必中。”林匆劝道,“省省吧,你一个人斗不过他们的。就算一辈子当仙娥,也比丢了性命要强。”
“不。”韩微摇头,“我辛苦修炼四百年飞升成仙,不是为了去继续伺候人的。做人时还有一死可以解脱,做仙娥这种苦役却看不到尽头。与其那样毫无希望地活着,我宁可去拼一拼。”
“那就随便你吧。”林匆合上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睡姿,“拜托离开的时候动静小一点,别吵醒我。”
韩微没有答话,却径直走到林匆旁边,攥住了他的手腕。还不等林匆反应过来,韩微已经生生将他手腕上的镣铐掰断了。
“你干什么?我这是为了好向帝君交差的!”林匆手忙脚乱地将断掉的镣铐重新挂在自己手腕上,好像有了这个,他以后就不会承担渎职的罪名。
“你爱挂着这个,随便你。”韩微退开一步,“不过我既然帮你打开了,以后你若是后悔,可以随时离开这里。”说着她身形蓦地一晃,已轻盈地飘飞而起,从狭窄的天窗中消失了。
林匆蓦地坐起身,望着韩微消失的地方,显然惊诧于她古怪而强大的灵力。然而下一刻他就轻叹一口气,重新躺回草铺上,横过胳膊用袖子遮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