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是祁玉不愿意听周凛的回答，而是他不敢听。
祁玉知道自己是个又犟又拧巴的人，不够聪明，不够果敢，能力也不是一等一的拔尖，长相普通，性格一般，这样的他，究竟哪里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祁玉对自己的认知简直与九兆八对他的评价背道相驰。
祁玉虽然不够聪明，但肯吃苦，勤能补拙，祁玉就像一块海绵一样，不断的吸收新东西，无论是学古言还是学武艺，学马术还是学用剑，从来没有用过九兆八的辅助。
都是他自己一步步学的。
一个人变得越来越优秀不就是一点点的学出来的吗？
况且长相普通？若是长相普通，当初九兆八选宿主的时候都不会通过祁玉的面试。
九兆八第一次见到祁玉的时候，他穿了一件白衬衫，规矩的坐在椅子上，气质秀雅，黑色碎发随意的搭在额前，鼻若黛青远山般高挺，唇形美好唇色浅淡，肤如白玉温润白净......
祁玉是压根不知道自己的魅力在哪里，他不接受周凛的喜欢，其实就是不接受自己。
他逃避周凛的喜欢，是觉得自己远没有周凛喜欢的那个‘祁玉’好。
九兆八不懂祁玉的纠结，于是劝说，【你很好，不要否定自己。】
但是脑回路清奇的祁玉向来会曲解别人的意思，【你想让我自信起来，然后回应主角的感情？做梦去吧。】
九兆八：【......】
马车行至宫门口，祁玉下车就能看见谢展亦在门口站着。
他穿着一身黑色外袍，袍子的内襟是黄色的，前胸一排金线绣的黄色盘扣，暗线龙纹绣在外袍上，墨发垂在耳后，他长的白，耳朵又小又秀气，黑与白的对比相当明显。
谢展亦打小就是一副妖艳女鬼像，脸沉下来的时候更是，若是笑一笑还能明媚些，不笑的时候就像来寻仇似的。
祁玉掀帘的时候，就看见谢展亦一张隽秀的脸阴沉，但是见到祁玉的时候，又强制自己露出笑意，想来周凛在门口的那一番话，已经先他一步传到谢展亦耳朵里了。
祁玉下车第一件事就是行礼，“陛下。”
谢展亦皱眉，语气有些冷硬，“祁二哥哥不必行礼，你我之间何时需要这般客气了？”
“君臣有别。”祁玉淡声回复，“礼不可废。”
谢展亦心头一坠，总觉得又回到那段自己和祁玉之间仿佛隔着些什么的日子了。
谢展亦简直气得头脑发昏，原以为登上皇位，了却烦心事，可以和祁玉好好相守，谁知道半路杀出来个周凛不说，连着祁玉都开始疏远他。
谢展亦想不通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原本还好好的不是么？
那天夜里他翻墙去相府与他共处一夜的时候还好好的不是么？
怎的如今又这般了，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对他这么冷淡。
他都还没有计较周凛在外诋毁他小气幼稚的事，祁玉就这般对他......
谢展亦眼泪扑簌簌的掉下来，清冷的嗓音委屈得都含着颤意，“君臣有别？你要和我有别？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么对我！我不想和你有别，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自称朕，就是怕你会和我有别，结果你还是要这么疏远我......祁二哥哥，你难道没有心吗？”
无名见状，立刻心领神会的走到一侧把周围的人都遣散，低声威慑，“若是还想活命，就都滚远些。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四周的侍卫宫女太监立刻离开了。
而后无名守在不远处，眼观鼻，鼻观心，不去看谢展亦那边究竟又出了什么情况。
谢展亦如此突然的哭了，泪水顺着白嫩的脸蛋滑落，一双美目朦胧着泪花，他哭得时候从来不会大喊，从来不会大悲大痛一样歇斯底里，他只是默默垂泪，薄薄的眼皮泛着红，他垂着眸，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但能看见泪珠滑落的轨迹，稀碎的哽咽时而溢出来一两声，周身萦绕着一股凄惨可怜的氛围。
祁玉只觉头皮发麻，手足无措的上前，用袖子擦着谢展亦的脸，“哭什么，快别哭了，都当圣上的人了，在宣武门前哭成这样不是叫人看笑话......”
没用，谢展亦还是垂眸默默流泪，呜咽细细，虽听不真切却不间断。
可怜的紧。
祁玉倒吸一口气，只得软下声音，好言好语的道歉，“小亦，错了，这回是祁二哥哥错了。我不该......不该用那样的态度对你。”祁玉的手掌捧着谢展亦的脸，触感湿濡柔软，他掌心还捧到了两滴坠落的泪，祁玉拇指缓缓擦过谢展亦泛红的下眼睑，语气诚恳，“错了，我的错，不哭了。”
谢展亦委屈的撇撇嘴，“你还知道你错了。”
祁玉无奈道，“知道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疏远你......”
“我最怕你离开我了。”谢展亦顺势靠在祁玉怀里，额头抵在他肩头，“若是你要离开我，我活不成的。”
活不成的。
这句话如一滴水落在祁玉平静的心湖上，激起一圈涟漪。
谢展亦是真的离不开他，他是有过寻死记录的。
这个认知让祁玉脑子乱糟糟的，有些受不住，他飘渺浮萍般渺小的一生，何德何能能牵挂住另一个人的一生。
这种极度被需要的感觉令祁玉畏惧。
却又令他隐隐兴奋。
这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其实是重要的。
也能感觉到在这段被需要的关系里，他处于主导地位。
对比起周凛想要对他好，想要不断靠近他的感情来说，谢展亦这种极度需求他，极度离不开他的感情更让祁玉对于这段‘情’有实感。
被需要才是祁玉灵魂深处最稀缺的东西。
九兆八的系统代码都被祁玉突如其来的灵魂激荡扰得凌乱了三分。
它不理解。
相当不理解。
谢展亦哭了一会儿便止了，不知是不是有故意的成分，他的泪水全都蹭在了祁玉肩头，洇湿一片。
祁玉低叹一声，问道，“你如此着急召我入宫，有什么事？”
谢展亦仍然靠在祁玉怀里，闷声道，“登基大典结束后，我去寻你，却被告知你和周凛一同走了。”
“他心思不端，那日还偷亲你，我自然不放心你和他待在一处。”谢展亦道，“他那人一看就不正经，多半是风流薄幸，祁二哥哥，你可千万看清他，别让他骗了去。”
周凛在他脸上一触即分的亲吻叫谢展亦记到了现在，每每想起他都眸色幽暗，一心只想把周凛活剐了。
祁玉沉默着没说话，他能听出来谢展亦话里的酸意，安抚的顺了顺谢展亦的背，“事情都办好了？”
谢展亦知道祁玉在问登基的事，点点头，黑色发丝蹭在祁玉脖颈上，“办好了，有沈峥在，自然一切顺当。我还特地叫沈峥护送祁相回府，你就放心吧。”
祁玉嗯了一声，“明日我要出城一趟。”
谢展亦掀起眸盯着某处，按耐住心底的不安，不动声色的问，“出城去做什么？”
“去接我兄长。”
谢展亦在京都外打探的眼线虽向他禀告过祁云决还活着，但他总怕是虚言，让祁玉空欢喜一场，故而一直未敢提。
没想到，祁玉先提出来要去接祁云决了，看来应当是真的了。
谢展亦默了片刻，小心翼翼问道，“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你才刚刚登基，难道就没有政事忙吗？”
“我可以晚上忙，不过是多两杯凉茶提神的事。”
祁玉低叹一声，“年起轻轻就这样，容易把身体累垮。”
“若真累垮了，你会嫌弃我吗？”谢展亦从祁玉怀直起身来，他微低着头，看着祁玉的眼，期望能从祁玉的眼睛里看不到欺骗。
“不会。”祁玉道，“若是真累垮了，我照顾你便是。”
谢展亦被祁玉一句话哄得几乎找不着北，隽秀小脸笑得比月儿还明亮，偏偏还要嗔道，“祁二哥哥惯会说好听话哄我。”
谢展亦勾着嘴角，低低道，“不过我定然不会变成无用之人拖累祁二哥哥的。”
“所以，我明日可以同你一起去吗？”谢展亦抬手摇了摇祁玉的袖子，试图撒娇达成目的，“祁二哥哥，让我跟去吧，我定然不捣乱。”
祁玉从小到大不知吃了谢展亦多少次撒娇的亏，这次也不例外的中了招，被谢展亦清澈明朗的少年嗓音哎呀哎呀的撒几句娇钓成了翘嘴，“快别晃了，明日一起去便是。”
谢展亦这才松手，转而又一次靠进祁玉怀里，那么高大的一个人，非要小鸟依人的缩着，“我累了，祁二哥哥抱我回宫吧。”
谢展亦补充道，“是真的累了，今日穿得衣服沉得很，脖子上挂的珠子也沉，还有，也不知是谁给我做的鞋子，光看着华丽了，穿起来一点不舒服，站了半日脚都疼了。”
他像是找到了靠山一样，嘀嘀咕咕的说着今日都受了什么委屈，“还有那繁琐的经文，那和尚念个不停，我便要站着一直听，腰也酸了，祁二哥哥......”
谢展亦话还没说完，祁玉已经弯腰把人抱了起来，垂眸看着他暗含惊讶的眸子，警告道，“若是半路没力气摔了你，可不许哭。”
“不哭。”谢展亦一副女儿家娇羞样，抬手揽住祁玉的脖子。
无名看着谢展亦一会儿的功夫又进了祁大人的怀里，习以为常的吩咐给身后的小太监，叫他把宫道上不该出现的人都遣走。
谢展亦得了便宜还卖乖，“祁二哥哥力气真大，长得又丰神俊朗，若我是个女儿家就好了，这样便能嫁给祁二哥哥了。”
祁玉没说话，蹙着眉往崇阳殿走，崇阳殿已经被修得差不多了，只是内饰略显简单，只得待日后再慢慢装饰。
现在谢展亦登基了，总不能还去住那偏远的芜祈宫，所以只能将就着先在刚修好的崇阳殿住了。
日头渐落，夕阳余晖落在地面，也落在祁玉身上，照得他后背暖洋洋的，长长的宫道上一路都没遇见一个太监，祁玉歇了找人去弄个轿撵过来的心思。
虽然谢展亦有些瘦了，但到底是个高大的男人，祁玉没走一半便抱不动了，呼吸略微粗重的问，“现在下来走一段行不行？”
谢展亦立刻跳下来，抬手揉着祁玉的胳膊，“累了？祁二哥哥怎么不早说。”
谢展亦心疼的捏着祁玉手臂，“下回只要抱我十步就好了，十步我便不疼不累了。”
谢展亦喜欢依赖祁玉，因为这样能让他拉进和祁玉之间的距离，但他又舍不得真的累到祁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谢展亦一颗心都被来来回回的折腾着。
谢展亦低叹一声，这一声包含了太多无可奈何，包含了太多无计可施，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一直和祁玉这样亲密的保持下去，祁玉的若即若离让他害怕，他唯一可利用的方式便是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笨蛋’一个只能依附在祁玉身上才能活的‘傻子’。
这样祁玉才会迁就他，才会放任他的靠近。
谢展亦牵着祁玉的手，时而给他揉揉胳膊，他垂着头，似乎也知道自己接下来要问的话有点得寸进尺，声音都小了，“今夜可以留宿宫中吗？”
“不可以。”
谢展亦被拒绝了也没敢撒娇耍赖，这个得适度，时而的乖巧也能让祁玉心软，于是他乖乖点头，“那明日一早，我便去相府找你。”
祁玉都要怀疑谢展亦是不是有什么分离焦虑了，身后的阳光透过谢展亦小巧的耳朵，把透色的耳朵照得血红，祁玉瞧着谢展亦垂着的头，想起他最近和他说几句都要小心翼翼斟酌的模样，心软道，“不必一早，我明日会来宫中接你，你等着便是。”
谢展亦眼眸一亮，“当真？”
“嗯，真的。”祁玉交代道，“明日记得换成常服，不然太引人瞩目了。还有记得用早膳，别用几块点心草草打发了。若是宫中做得鞋子不舒适，我回去命府中绣娘给你多做几双......”
祁玉说的话谢展亦都一一应下，乖乖听着祁玉继续嘱咐，而后他听见祁玉道，“小亦，不用在我面前如此小心。”
祁玉这一路是真的有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太伤谢展亦的心了，“日后，我不会再那般了。”
这句话就像是给了谢展亦一把可以敲开祁玉心门的钥匙，给了他可以靠近的机会。
谢展亦眼眶一红，这次没有什么演戏博可怜的成分，是真情实感的红了眼眶。
这泛起的泪意包含了多年委屈与终于柳暗花明的心绪。
他呼吸都顿了两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夕阳照得祁玉的发丝泛着暖色，谢展亦被这暖意蛊惑，头一次大胆的抬手抚上祁玉的脸，祁玉没拒绝他，纵着他向自己抛来橄榄枝。
这无疑是给了谢展亦太大的惊喜，他嘴角要笑不笑，眼眶却是红的，表情略显滑稽，薄唇翕张，喑哑的重复着回答祁玉的话，“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