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意降落,灰色阴沉的天空欺压一片,冰凉的空气带走房屋的温度。
王蕤意堪堪从美梦中醒来,裸洁的玉手伸向旁边,却只得一被衾凉。
她懊恼自己睡得太沉,连小王爷何时起身都不知道。
小王爷会不会嫌弃她得意忘形,一得到丁点宠爱,就忘记自己的本分,连伺候人都不会。
她开始担心些有的没的。
简单穿戴打扮后,她推开房门,去找寻小王爷的身影。
薛莲花正清扫庭院,告诉她小王爷早早动身去了翰林院。
她母亲没有看出她有什么异常,只道如平常。
老实本分的薛莲花想象不到自己的女儿竟会干离经叛道的事情,以下犯上,蓄意勾·引主子。
这实在太超乎她的认知。
王蕤意和父母在厨房的小桌上共进早餐。
她简单吃了些稀粥和炊饼,便匆匆动身到四小姐院里当值,不敢懈怠自己丫鬟的本分。
小王爷没给过她任何允诺,却不耽误她展开对未来的美好遐想。
她整颗心完完全全浸泡在蜜里面,甜得发齁。
干活时,都忍不住悄悄弯起嘴角。
翁玉声眼尖地发现她不对劲,跟思·春似的。
“王蕤意,什么样的好事儿啊?让你笑得那么开心。”她满是讥讽地问。
王蕤意收住翘起的嘴角,毕恭毕敬道:“奴没有什么特别的事,能侍奉在四小姐这么好的主子跟前,奴每天都很开心。”
翁玉声看得出来这丫鬟有意隐瞒,却也不好逼问太过,免得被告到大哥面前,说她欺负人。
场面话说到位了,这事儿也就顺着台阶下吧。
平日在王府里,四小姐的生活和翁叡祺没有任何交集。
若不是逢年过节,很难碰上。
这可苦了王蕤意,她好想好想小王爷啊。
在四小姐手下不能乱跑,每天只能亦步亦趋跟着她。
王蕤意总想找什么借口回御湖园一趟。
她心不在焉地干了半个月的活,脑海里全是那个人的身影,高大俊毅,温文尔雅,眉眼更是好看得不像话。
他眼睛专注看着她时,她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双黑色眸仁仿若深潭,快要把她吸进去,叫她陷在里面一辈子出不来。
一想到和他做过的事,她顿时脸红心跳,热气儿都要从耳朵里冒出来!
苦苦煎熬之际,她得到一个幸运的消息:
王妃将带着四小姐到宝石山上的永泰寺诵经祈福,要在那儿小住两晚。随行而去的只能是甲等丫鬟和老嬷嬷。
这种好事儿当然排不上王蕤意。她美滋滋喜得两日清闲。
这次回到御湖园,她的心境变得不同。
这儿也许会成为她真正的家,包容她的余生,承载她的爱情。
一回去,她就没法儿闲着,总要到处找点活儿干。
可她爹娘收拾得比她还细致,王蕤意转了一圈都没发现有什么可做的。
地面干净得发出光亮,书架全都一尘不染,湖边榆树的落叶也被捡得干干净净。
这座小院儿她越看越心水。
不仅她要在这儿度过终身,还有她的孩子也将在这儿出生长大。
想到这一点,她再次羞红了脸。
怕被人看到笑话,她迅速抬眼看了四周。幸亏爹娘没看见。
少女怀春,娇羞又雀跃。
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她的心事。
翁叡祺放值回到家,进屋更衣时看到蕤意很是意外,他的脸色立马阴沉下来。
那瞬间王蕤意的笑容定格在脸上。
小王爷似乎——不喜欢她回来呢。
她犹豫着下了这个结论。
本想作出更放肆的举动——冲到他身上紧紧拥抱他。
此刻她却害怕了,站定在原地,毕恭毕敬向他行礼,不敢僭越半步。
翁叡祺冷漠地转身走出房门,不打算更衣了。
他的背影在蕤意看来清冷又遥不可及。
他好像连和她说话都很厌烦?
蕤意的心脏猛速从高处坠落,弹到地上,再狠狠跳了几下,跳得她心疼。
原来瞬息间的大喜大悲会让人眼前发黑、头晕目眩。
她很想追出去,问清楚小王爷前后反差这么大是为什么。
可她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瑟缩着不敢向前。
也许故技重施就好了,小王爷一定会再次心软来疼惜她。
可没想到的是,翁叡祺借口有公事急办,暂且不归家。
他已经从她母亲口中得知蕤意要在御湖园住两天。
王蕤意自欺欺人地想也许他真的有急事呢?
并不是因为厌恶她才躲出去,对吧?
心里没有另一个声音告诉她答案。
……
王蕤意整个人情绪低沉,往日里那双顾盼神飞的桃花眼盛满了墨色的哀怨和悲戚。
和她一同做事的丫鬟们自然都能注意到她巨大的变化,却找不出端由。
问她她也不说,只愈发沉默,埋头苦做自己的事。
以前若说她是位倾国佳人,令人羡绝。
现在丫鬟们形容她像个苦瓜婆子,光瞧着,就能品出她那股自怨自艾的味儿来,失去往日光彩,不再照人。
王蕤意苦苦捱着,终于再次捱到休值日,她迫不及待回到御湖园。
这次她要勇敢开口,问小王爷要一个解释,她到底是哪儿做错了?!
她在他房里苦等一夜。
那扇房门始终紧闭,外面没有人回来。
原来,夜里坐着等人是那么寒冷的一件事情,身子冷、心里寒……
接下来的两个月始终如此,轮到她的休值日便回御湖园等着,哪儿也不去。
若是一次两次,她可以骗自己是巧合。
可次次如此,心里终于有个声音肯定地告诉她,小王爷厌恶她,避如蛇蝎。
好不甘心!好可恨!为什么用过她就抛弃!
她的心如镜纹般裂碎,恼意和哀诘填满了丝丝缝缝。
心碎带来的痛苦肿胀了她的血管,里面汩汩流动着怨气,扭曲了她单纯直白的小白花面目,宛若散发黑紫毒气的曼陀罗。
谁看到她,都只能评价两个字——怨女。
周围人关心她为什么心情不好。
王蕤意始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实情,只推托说身体不舒服。
翁玉声见她脸色确实越来越难看,不是一天两天,也许真的因为生病了,谁能一气气好几个月的?
再说了,翁玉声自认为对王蕤意属实还算可以,待她和蔼、从无欺压之举,王蕤意在她这儿绝不可能受气。
这些丫鬟叽叽咕咕讨论几个月也没拿出个像样的说法。
净编些老婆婆上了她的身、冤魂附了她的体,要不就是上次她去周府相中了贵门公子,想寻再见而不得,日渐郁郁寡欢。
没一个靠谱的!
要翁玉声来说,王蕤意就是病了!这些人把事情看得太复杂。
她大手一挥,放王蕤意半个月的假,恩准她回御湖园养身体。
此外她还有一个考量,王蕤意是大哥看重的人,要是在她这儿久拖着不让这丫鬟养病,日后出了什么岔子不还得怪罪她吗?
叫王蕤意回御湖园去,大哥给她请大夫,到时医得好、医不好都怪不到她头上。
翁玉声感慨自己真是个才思敏捷的大家闺秀。
王蕤意走到御湖园门口,有些犹豫,踌躇不前。
不过暂别几日,她竟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要是小王爷看到她又转身就走怎么办?
她拟定心神,深吸口气,状若无事地走进院子里。
挂上微笑,甜甜地叫她爹娘,闲聊几句,她借口说自己回来替四小姐拿点东西,很快就走。
做父母的自然相信孩子,不疑有它。
他们嘱咐女儿几句后,拿起小铲子要到果树林铲除杂草,临走前提醒她离开时别忘记带上门。
她佯装进书房找东西。
等到他们走远后,王蕤意出来关上门,躲进翁叡祺的卧室。
她不得不这么做。
要是她爹娘无心说出她回来的事情,小王爷肯定当场转身就走,和她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她已经连续三个月没见到他了。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
王蕤意的痴心妄想不可抑制地膨胀,期待会有好结果。
却又时时想起残酷的处境、小王爷的冷若冰霜。
她就像在风中等待审判的一株小花,疾风肆意吹摇,大雨却迟迟未至。
院扉响动,男人踏着沉稳的步伐回来。
他温和有礼地向蕤意父母打招呼,接着走向厢房打算更衣,一如惯常。
他掩上房门,立马察觉到身后有人,电光火石间掏出袖子里的暗器,先发制人向后掷去。
这是他多年训练的身体本能。
差一分,就差一分,那尖刀差点插中王蕤意脑袋,堪堪贴着她的头皮飞过,深深嵌入身后的门板。
王蕤意吓得脸色煞白,腿僵直在原地。
翁叡祺也被吓得够呛,很是后怕。
刚才发现来人是她后,赶紧收住势头。
可瞬息间速度太快他停不下来,飞刀还是掷了出去。
房里死一般的沉寂,两人无声看着对方。
蕤意瞪大眼睛,眼里满是惊恐,刚才小王爷是想杀了她吗?他厌恶她到如此地步了吗?
想着想着,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下来,看着可怜又委屈。
翁叡祺很是心疼,想上前抱抱安慰她,说声对不起。
可联想到两人的处境,他逼迫自己硬起心肠,装作无动于衷。
他可以的,一定可以的,不能一时冲动害了蕤意。
他暗暗给自己打气。
这么多年他孑然一人,早已习惯压抑内心,摒弃自己的欲望,只待大仇得报,毫无牵挂地赤条条而去。
蕤意,就算他在人世间的有缘无分却尽力想守护的美好吧。
王蕤意颤抖着嘴唇,开口问他:“小王爷,蕤意做错了什么?招致您如此厌烦?”
翁叡祺神情不耐烦地背过身去,“我何时厌烦你了?”
他的声音冷漠,听着不像是不厌烦的样子。
她明白,小王爷有涵养,习惯在人前保持和气,不愿撕破脸皮,把话说绝。
王蕤意悲从中来,冲上前紧紧抱住他。
她身形高挑,抱住他后她的唇瓣刚好能碰到他耳垂。
她在他耳边苦苦诉说着哀求的话语:“求求您不要这样对我。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只求别对蕤意视而不见、铁石心肠……”
翁叡祺大力地想拉开缠在他腰间的手。她却固执地不肯放开,越抱越紧。
他深吸口气,残忍地说道:“蕤意,你只是个丫鬟,我们没有未来。”
王蕤意的胸腔顿时像被大锤狠狠砸了一下,闷闷的,苦得说不出话。
“若想我好,日后能奔个好前程,娶个高官之女,就别再来纠缠我,让我落个贪图女色、狎·养通房的恶名。”
这番言论扎疼人心,却暴露现实的残酷。
婚娶的选择永远不是两情相悦决定的,会赌上复杂的考量、家世的相衬。
王蕤意有自知之明,她心灰意冷地松手。
既然话已说到这份儿上,她还有什么可痴心妄想的。
对啊,她只是个丫鬟,有什么资格敢肖想高高在上的贵族?
她的出身生来便已注定,不是自己能选择的。
男子皆薄凉,她痛恨她的小王爷不完美。
翁叡祺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想补偿她:
“你不总想给父母买间屋吗?我可以送你们城里的一套宅子,再加郊外一套二十亩的庄子。
若不挥霍度日,足以保你们一家人此生的温饱安虞。”
王蕤意心有不甘地看着他,眼神里哀怨交织着愤怒,忿懑说道:“你以为我是为了这些才想和你在一起吗?!”
明明是为她好,她却感觉受到了侮辱。
也许小王爷真的听信了她此前说过的想做贵女、安闲度日的无稽之谈。
在他心里,她不过一个愿作贱自己、换取上位的心机女子。
话已至此,再胡搅蛮缠下去不过自取其辱。
那场雨终究落下,浇透她全身,冷意冻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