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下值回到御湖园,翁叡祺会在空闲时教王翠丫识字、摆弄文房四宝。
王翠丫是个妥妥的睁眼瞎,大字不识一个。
十五岁才开蒙,年纪有些晚,难度有点大。
翁叡祺翻出小时候读的那本三字经,送给王翠丫。
每日他只教一句六个字,需得王翠丫会背会写才教下一句。
毕竟是刚开蒙,简简单单的一句“人之初,性本善”,王翠丫描摹了十来张纸才记住怎么写。
她写的字惨不忍睹。
就算把翁叡祺的左手打折,再把他吊起来写,也写不出这般鬼画符。
王翠丫有时会气馁,自嘲一个丫鬟竟想搞懂文人风墨,比一只蚂蚁想飞还要异想天开。
翁叡祺耐着性子鼓励她,学识不是文人墨客的专属,丫鬟的身份不意味着自己永远低贱、活该目不识丁。
“教之道,贵以专。”
不坚持,如何能成功呢?
对翁叡祺而言,教王翠丫读书念字举手之劳而已,不足挂齿。
何况她更像一个自己熟识的妹妹,为她做这些倒也心甘情愿。
身份卑微的王翠丫被高位的翁叡祺照拂,心里万般感恩和感动。
她想等她攒够了钱,她一定尽快回到小王爷身边,为他当牛做马。
王翠丫是个聪明的,熬过开头的艰难,后面这些横平竖直的方块字倒也不像天书般难懂。
她岂止一天学一句,一天背二十句也不成问题。
不到二十天,一本《三字经》被她倒背如流,书里的哪个字她都会写,哪个典故都记得清楚。
《三字经》学完便是《千字文》。
不到五天,这本书她便能融会贯通。
这速度让翁叡祺刮目相看。
谁能想到一个月以前她还是个目不识丁的傻丫头呢。
翁叡祺没想过她如此聪慧,本以为两个月学两本《三字经》、《千字文》绰绰有余。
现下他只能再翻出《诗经》,这套书一时半会儿她学不完。
王翠丫想学什么东西,就一门心思全扑在上面。
翁夫子教授的学问她是日也思、夜也想,抹地擦砖的时候嘴里都念念有词。
要是不知情的人见这幅场景还以为她犯什么病呢。
上值去的翁叡祺看不到王翠丫如此用功的一面,只当她天资过人,是被埋没之才。
重温儿时诵读过的句子,翁叡祺仿若回到记忆里温暖的书房,散发着母亲好闻的馨香,耳旁传来母亲的声声教导。
不自觉的,他把母亲倾注在他身上的那股柔情也分给王翠丫几分。
小王爷温柔低沉的嗓音、窗外几声婉转的鸟叫、檀木桌温凉的触感,构成她对开蒙读书的美好记忆。
读书写字,一点也不像其他丫鬟说的那样难嘛,净说大话吓她。
距离伴读丫鬟的选拔还有两日。
王翠丫扭扭捏捏的向翁叡祺借十五文钱,承诺等发了月例一定会还。
这点小钱翁夫子不会不借,甩一个眼神给旁边站着的青哥儿,青哥儿忙不迭掏出十五文递给她。
他好奇王翠丫破天荒的借钱之举是为何。
她只打马虎眼解释道买个小东西。
她心虚的神态、闪避的眼神无不透露着其中有鬼。
翁叡祺不作多问,只吩咐自己的暗卫盯紧她,看她到底搞什么鬼。
暗卫来报,王翠丫到药铺买了些许巴豆粉。
翁叡祺心中冷哼,她竟是一条喂不熟的白眼狼。
过了这么多年,她终是被人收买,现在想来动手害他?
母亲说得没错,他太稚嫩,看不清人心。人心岂是短短几年就能看穿的。
翁叡祺不动声色,神态自若地接过王翠丫递过来的茶水。
小小巴豆粉而已,倒也毒不死人,喝下又何妨。
喝完王翠丫泡的茶,吃完王翠丫递过来的饭,翁叡祺从始至终没感到不妥。他想也许她没有挑今日下手。
等了两天,一切皆正常。
倒是听暗卫说府上有几个小丫鬟不知吃错什么,跑茅房很是勤密。
到选拔伴读丫鬟这日,王翠丫起得很早。
翁叡祺刚起身,便见她手里端着瓷碗慌张地出了门,也没瞧见他站在正院屋前,招呼都不打。
翁叡祺悄声跟其身后,看她葫芦里卖什么药。
王翠丫在四下无人的一条路上抹了点东西上去。
翁叡祺远远瞧着,猜想她抹的是清油。
至此,他已完全明白王翠丫在搞什么名堂。
这条路是后院丫鬟们的必经之路,她在那儿又是抹油又是洒水,不就想害人摔跤吗?
翁叡祺冷着脸走到她身前。
突然出现个人吓得王翠丫差点把手里的碗摔了。
被小王爷发现自己做的坏事,她既慌张又难受无比。
翁叡祺拉着她赶紧离开作案现场,生怕什么时候来人发现了她的歹行。
一直走到御湖园的水殿前,两人才停下来说话。
翁叡祺冷冷开口:“前两日一些丫鬟拉肚子也是你搞的鬼吧。”
王翠丫震惊不已,慌张地看向小王爷。
这件事她做得隐秘,小王爷怎么知道?
就连那些拉肚子的丫鬟都以为是吃坏东西了,根本没朝下药这个方向想。
翁叡祺这时才发现,这怂丫头一路上包着泪水,想哭又不敢。
既然事情已经败露,王翠丫也没什么好狡辩的,她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大着胆子为自己求情:
“小王爷,求求您不要告发我。您当一切没见过,好不好?”
这粗鄙的小丫鬟求人之语说得如此霸道,竟还妄想拉他下水。
事到如今仍无悔过之心,竟要瞒天过海。
他真是看走了眼,他以前怎么能把她当作一朵无害的小白花呢。
“事已至此,你还不知错?”
在小王爷面前她向来直言不讳,诚恳说出自己的想法:
“这世间的事情难道一定要分个对错吗?我想要便去争取,错又何妨?”
她说得委屈,声音哽咽,却是扯了一通歪理。
翁叡祺还想再开口教训她点什么,但思及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谋划的事情简直大逆不道。
他又何尝不是想要,便不择手段。
他及时打住,不再多言,劝她好好收拾,早点过去,别误了时辰。
担心其他丫鬟识字比她多,女红做得比她好,王翠丫不惜使出下作手段,叫那些能将她比下去的今日不能大放光彩。
她不后悔自己所作所为,只恨自己办得不够周全,竟被小王爷发现。
她在厨房洗了把脸,头发全盘好,梳了个简单的同心髻,插上自己唯一的银钗,穿上她最好的一套衣裳,素面朝天去了主院。
偌大的王府,见过王翠丫的人还是少数,也就伍妈妈及其身旁几个丫鬟与她还算熟。
王翠丫这是第一次公然走向主院。一路上不停有人侧目望向她。
她行走间翩然的气度,落落大方的举止让见到她的人皆是一愣。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张脸,他们在王府没见过如此闭月羞花的美貌。
若不是她那身明显的丫鬟衣裳,这些下人忍不住把她当外来的贵女,跪下膜拜。
他们交头接耳,纷纷讨论她是哪儿来的。
王翠丫同其他人一样,在王妃的风雅园中等候。
她跨过门槛,进入院子,那一瞬间全场安静,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领头的伍妈妈便知会如此。
这个时候又不能像平时那样教导她不能走人多处,出门时要以纱蒙面。
她这张脸走到哪儿不得坏事啊。
王翠丫大大方方走到伍妈妈面前,屈膝向她问安。
伍妈妈只略微点头,算作回应,不过多理落她。
王妃驾到,全场的人大气不敢出,安静得只能听见鸟叫。
王妃不过多废话,直奔主题,从言行举止开始考量。
所有来应选的丫鬟围着院子走一圈。
有的丫鬟没精打采,或是走路姿势不够自然。
这样的人自然入不得王妃法眼。她给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选伴读,得掐尖儿选。
王妃点中几个她看着还算满意的。
这其中就有王翠丫,以她的音容相貌,在这群容貌普通的丫鬟里,想不出众也难。
王翠丫率先被叫出列,让她简单说说自己来历。
“王妃福安。”她给王妃问礼。“奴叫王翠丫。”
她的名字一出,全场忍不住闷笑。
这年头竟还有这么土气的名字,她那通达的气派还以为她是哪家落难的官小姐呢。
当她说到自己在御湖园当值时,王妃面色一沉,责询身旁的伍妈妈:“你倒是会给他找个妙人儿。”
伍妈妈老脸一皱,塌肩缩腰,卑微地向王妃解释道:
“老奴冤枉啊,当年这丫头进府的时候就像个小猴子,又干又瘦,全身酸臭。哪曾想她会有今日的造化啊。”
王妃冷哼一声,很是不满。
伍妈妈就知道这丫头舞到王妃面前定会给自己找麻烦。
几个丫鬟看下来,都还行,王妃有些举棋不定。
这其中最好的当属王翠丫,识字多,举止大方,谈吐得体。
王妃却介意她服侍过翁叡祺。
还是伍妈妈站出来为她说话:
“您瞧瞧,如今儿再摆着这么个丫鬟在他屋里岂不是便宜了他?
到外头吃不着达官贵人的贵女,这屋里倒有个天仙等着他。”
此言一出,王妃立马拍板定案,决不能便宜那贱人生的孩子。
就这样,王翠丫胜出。
无人在意几个丫鬟莫名其妙拉肚子,也没深究为何定福桥头今早路面湿滑,导致好些人摔得人仰马翻。
谁能想到有人会为了区区伴读丫鬟使出下作手段呢。
在高位者眼里,伴读丫鬟也是丫鬟,不比其他下人特殊,懒得费心去理。
而参选的那些丫鬟,本身也不愿意被选上。
要是弄坏了小姐们的文房四宝,被打骂都是轻的,让她们赔是万万赔不起的,懒得去蹚浑水。落选正如她们的意。
另说翁叡祺,今日他上值有些心不在焉,一直在琢磨王翠丫这事儿。
细想一下,平时她老实本分,看不出蔫儿坏蔫儿坏的,使起手段来,不比歹人心软。
看人还是不能被表象迷惑。
他自嘲还缺点火候,差点着了这个小猴子的道。
等等,她什么时候长变样的?
蓦然回首,他惊觉她已是如此不同,只有那双明眸大眼依稀还能看到小时的影子。
他漫不着边际地想着,她的脸、她的笑不停在他眼前晃荡。
他强迫自己别再想,就这么朵外白内黑的小白花,养着也是祸患,有毒的东西最好离自己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