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李显的回眸,与仍在战船上拿望远镜看着岸上战况的李唯对视上了。
虽然只是单方面的,可李唯瞧的出,李显的神色十分的复杂。
有惶恐、震惊,但更多的却是怅然。
好似大梦初醒。
他这位好哥哥醒了。
意料之外,但也好似在情理之中。
都姓李,谁的木字不带刃,谁的子字不是持戈而立。
唐军大部队登陆的时候,河畔还在燃烧。
劣质油混合草木燃烧刺鼻的烟,使人不自觉地眯起眼睛。
芦苇是黄河沿岸最常见的植物,同样还有些香蒲、稗草。
武周的战略便是拉近距离以后,使用火攻兼床弩,将唐军困死于水上。
所以他们弓兵的箭杆上都捆绑着的绑浸油麻布、烧着火,被四下逃窜的士兵丢弃,点燃了和周边的植物。
河边扑火不难,这根本不会给唐军登陆制造困难。
唐军军纪森严,下船、扫洒战场、搬运物资、安营扎寨、布置哨站……一切行动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就如同李唯所制定的计划那样。
说不推进就不推进,说抵渭水就抵渭水,该留多少天就留多少天。
李唯早就以‘队正’为单位,给所有人讲解了此地的地形,并布控了近乎辐射了这一片所有黄河支流的防御图。
假设北↑
中条山(地势较高)蒲州城
|
农田区
|
黄河主河道~~~←东向西流
|
蒲津渡
西岸(关中)
|
渭水~~~→西向东汇入黄河
|泾水~~~↓北向南注入渭水
|
咸阳(渭北);泾阳(泾渭交汇);高陵(泾东)
|渭水南岸
|骊山;临潼(骊山西)
长安
热知识:蒲津渡西南侧,距离都城长安仅150公里。
顺流而下,可不就是到家了。
南下比北伐更简易的优势,就在于这条不是谁都敢叫母亲的河上。
安营扎寨这档事,天宁人都十分熟悉,甚至轻车熟路了。
本身从游牧民族教化过来的他们,就很擅长扎营,又经过了系统性的军中培训与汉文化熏陶……
我出身天宁,祖上是旧朔丹草原人,我随手挫间房子,很合理吧?
劳役出身的他们,最熟悉的还是这种老本行,效率、质量自然是有保障的。
中书舍人毕力格并没有操起他的老本行,上马当个重骑兵。
他听着斥候的汇报,依规矩上前对李唯汇报道,
“陛下,探马哨得,贼周军马全数缩回蒲州城内,且未见其往长安递送消息。”
传递消息,要么派遣信使,要么燃信号,要么放信鸽或鹰。
但,根据前方多名斥候用望远镜仔细观察回递的消息来看,蒲州城门紧闭,无人外出,更是鸟兽作散。
退回蒲州城这一行为符合当代对军事的理解。
还是回到最初‘攻城略地’这一词。
为何打仗一定要攻城,能不能从城池边上绕过去?
可以,绕嘛,大军过时宛若死城,待后勤跟上的时候,城中兵马就与前方哨站的兵联合起来呈两面包夹之势。
武周谋士团队的军事基础判断没有错。
依照常理,李唯若是想占据此地,不处理掉蒲州城,他在蒲津渡多待一日,就会多一分被包夹、乃至瓮中捉鳖、不得不退回太原的可能。
而直取长安,他的后勤一定会被蒲州城的兵马夹击,且主力军一定会在攻打长安、久攻不下之时,被后方灭了后勤的蒲州兵马拿下。
但他可不是寻常战力,所以兵法与常识来说,对他形同虚设。
在绝对的武力下,一切的阴谋诡计都显得花里胡哨、华而不实。
扎营蒲津渡,等待后勤与大军抵达,顺手灭掉蒲津渡伪军后直取长安。
蒲津渡属于黄河中游地区,历史上基本遵循两年三熟制,即两年内种植三季作物。
实际操作,可以被举例为:冬小麦(秋播夏收)-夏玉米或大豆(夏播秋收)-翌年休耕或种植耐寒作物比如高粱或谷子。
而部分灌溉条件非常好的区域,可以实现不间断的一年两熟,冬小麦与夏玉米轮作。
这种就在军营手边上的风水宝地,李唯自然是不会错过。
【待关中春麦灌浆时猛攻,伪军不敢烧民田。】
敢不敢烧,烧了之后会有什么后果,而不烧又会有什么后果,武周在这些日子里就琢磨吧。
他停在蒲津渡这么个长安喉咙口,做那如鲠在喉的鱼刺,其好处不仅仅可以等待后勤到位、维稳求胜,他李唯能得到的好处太多了。
船在卸空了以后,当日便折返了。
同时已经安营扎寨、做好了准备工作的民兵,熟练的开始了丧葬一条龙。
首先是戴上面罩、手套、围裙、套上长靴套子,
在周围燃起艾草,撒上酒精,
把早就归拢到集中点的尸体,一个个搬出来,用草席裹上。
若是还能分辨面部的,最起码把人家的眼睛合上。
两军的冲突时间很短,但死掉的人却真不少。
算下能拼凑好的尸体,也都有三千来具,而那些干脆被炸得四分五裂的,也能堆出一座小山包来。
陛下说,他们都是被武周蛊惑的可怜人,以为太子李显是李氏正统所以才与他们兵戈相向的有志之士。
他们的后事,不应当与逆贼一般,他们虽说不得马革裹尸,但也配得一个入土为安。
听到毕力格转述陛下圣谕的时候,民兵心里有一丝感慨。
他们不觉得被安排活儿是麻烦事,他们只是忽然有些惆怅,也有些庆幸。
陛下宽宏大量,念着这些人的良心未泯,竟然都允他们入土为安,而他们为陛下身先士卒,当真是什么都不用怕了。
就像是大唐律法中提到的,烈士子女国家赡养之。
士兵虽然依旧着甲,但为首的几名士兵还是凑出了几套白色的披褂与白帆,给跟随队伍一同安排下葬的民兵手中一沓白钱。
李唯选择的埋葬点,在蒲城下、预规划新农田区五里外的地方。
这个时代的人,都看重死后哀荣。
既然是陛下御赐的葬礼,它办成什么样,都不会有人说这不对。
因普及教育有专攻,且涉及考评与福利待遇,所以军中多有善乐者。
礼乐方阵,也随着第一梯队抵达蒲津渡。
礼乐重器,编钟与编磬,由二十人演奏,在接替排布的牛车上演奏。
军阵核心必然是大鼓、铜角、筚篥,以二十六人为数,幻形围绕着挑着草席的车队。
四十人分别演奏笙、箫、琴、瑟,十六人持铎、铙钹,穿插于军阵之中。
蒲州城,城门上。
远远的,这群驻扎此地,心神惶惶的府兵,听到了些好似编磬单音长鸣与铜铎轻摇的哀调。
又过了一会,待出现了人声以后,让他们毛骨悚然的大鼓声骤起,同时角声齐鸣。
陨星又要降临了吗?!
“敌袭!!敌袭——!!”
“燃烽火——!”
刚刚安顿下来的李显,听着金锣声响彻城内,一个弹射起步从榻上翻了下来。
赶忙套上了盔甲,随亲兵到城墙上一探究竟。
在踩着城墙石阶,一级一级往上小跑的时候,李显想过他为什么要如此迫切的冲上来。
待站定在城墙上,看着无一不咬紧牙关的士兵,看着他们的冷汗直直顺着额头划过太阳穴时,李显忽然想明白了,他这不是想跑来找死,他只是想回家了。
什么是家。
有人的地方才是家。
贤弟,你是来带三哥回家的吗?
喊着敌袭,听着鼓声、号角不断,可城墙下并未见任何唐军的踪迹,反倒是远远的、在城墙东侧都险些要看不清的地方,能看到一些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走得更近了些,甚至能让身处高地的李显,看到与盔甲色不同的白色。
他们的声音也愈来愈大。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是国殇。
楚辞·九歌·国殇。
饶是李显这种人也熟读过,更甚是能唱的。
他们是在……办丧仪?
谁的?
唐军死人了吗?
没有啊。
那些个宛若天神一般坚不可摧的巨人,就像是打碎他们伪周最后幻想巍峨不动的城墙。
只是一瞬,李显就想明白了。
他的弟弟,是在给那些因为追随他才来到蒲津渡而死去的士兵办丧仪,让他们不至于曝尸荒野,让他们入土为安。
气度。
这一刻,李显只想到了这么一个词。
它可能过于片面,不太恰当,但想到这些,李显的眼睛红了。
在长安,又或者是在房县的时候,战争、国家,这几个字对他来说不过就是苍白的文字。
一将功成万骨枯。
善,已阅,复如何?
亲眼看着蒲津渡在燃烧,嗅着那刺鼻的血腥味,听着依旧在他耳边散不掉的哀嚎,这一刻李显才真正的意识到战争是什么。
不是什么因权力而兴起的意气风发,而是用活生生的人铺出的路。
而他们的牺牲,当真有价值吗?
楚声多怨。
听着这哀怨的声中,好似夹杂着刀剑相撞、兵戈嗡鸣的乐器声,听着连大地都为之震动的鼓角声,
李显面前的一切,都不由的恍惚、波动了起来。
李显啊李显,你姓李而不姓武。
李显啊李显,这天下是李家打下来,经营到现在,使万疆太平,使万国来朝的天府之国。
武周是什么?
是贼。
而你在干什么。
助纣为虐,助贼窃国,使忠于李家的子民死无葬身之地。
……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
李显顾不得擦着脸上滚烫的泪,他拔出腰上别着的剑,敲击这自己左臂的鳞甲,跟着远方的奏乐,一同大声唱和道,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家,怎么就出了他这么个贪生怕死之辈。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李显在心中不断的喃喃重复这段话。
末了,他再三深吸数次呼吸,虽然依旧未能让他提着剑的手不再颤抖,却使他下定了决心。
他唤道,
“丁义,这是孤的宝玺,你可拿好了。”
“啊……是!”
丁义虽然也着了甲,可他作为内侍,身上也没几两肉,倒有些不伦不类的。
拿着手中象征着太子身份的宝玺,他双手捧着,恨不得拿头去顶着它才好。
“你下去骑着孤的马,走。”
丁义是一直跟在李显身边的太监,他如今也有些岁数不再年轻了。
而不再年轻,便意味着,他对李显的察言观色与某些因为见多了而多出来的直觉就灵敏多了。
他的心再一次的加速跳了起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手里捧着重要的东西惊慌,而是瞧着这样的李显而感到惊慌失措。
“殿下?”
“还不听令!”
“……喏!”
丁义赶忙把宝玺小心翼翼的拿帕子包好,揣进怀里,与此同时他脑子里忘不掉的,全都是方才李显那副决绝的神色。
太子殿下是要做什么?!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根本不敢往那大不敬的方面去想。
与此同时,李显继续对城门的士兵吩咐道,
“开城门!”
士兵也被李显的一顿吩咐整得有些懵。
虽然唐军没有打过来,但是开城门是否有些……
“需要孤再重复一遍吗?”
“喏!”
城门吱呀呀的开了。
丁义骑着马走出了城门,他没有停下,只是走的速度不快,他克制不住自己回头望,
看着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城墙高处的李显,他惊呼,
“殿下!小心啊殿下!”
李显听到了,他没有回应,反而是转过身来,对着城内,所有向上仰着头看向他,本来是整备着抵御唐军攻城的士兵朗声道,
“孤谨以哀恸之辞,泣告天地!
女帝武氏僭位,暴戾无道。
弑子戮嗣,犹不足餍,复迫手足相残,此乃斁绝人伦,昊天必降殛罚。
孤误中妖言,廿载沉酣,今方悟其豺狼之性耳!
诸君明鉴,孤非自戕,实为武氏鹰犬构陷而薨!
孤之贤弟唯,当振兵肃纪,诛此牝鸡司晨之逆,奉孤骸归祔昭陵。
魂若有知,当绕阙九匝以观天道昭昭!”
高声喊出这段话以后,李显只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前所未有的透亮。
仿佛一直隐蔽在头顶上的乌云都散了。
这一瞬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女儿子。
儿子愚孝是个耿直之辈,女帝看着这位曾经的皇太孙,早就如眼中沙一般。
自己能护得住吗?
李显知道,他连自己都护不住,更何谈自己的儿子。
他没用啊……
而妻子韦氏,表面与自己好似琴瑟和鸣的恩爱夫妻,可实际上她的心中只有自己的嫡子、嫡女与娘家,他对韦氏来说不过是个向上爬的梯子罢了。
女儿安乐也是一样,他好像只是安乐的妆匣、银票……
他们这个家啊……一眼看得到头。
就算在女帝的屠杀下侥幸活得下,又有谁能护得住、容得下?
她们都只瞧着女帝的威风,却没瞧见女帝的手段与隐患,却没瞧着天下仍有有志之士,仍有有能聪慧之君。
想到这些,李显闭上了眼。
他这一生,最愧对的恐怕只有三人。
他的父亲,他堕了高宗皇帝的威名。
他的两个弟弟,李旦处处让着他,而他却得了好处而不自知。
李唯,从出生起他就没想过这个弟弟,他自小被圈养在偏殿,而后又被关进了藏经阁。
那时候他在干什么?
登基了啊,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他都快忘了自己姓什么了。
可他们同父同母、同宗同源……最后竟然也是李唯来匡扶李家,让他能有机会不要一错再错下去。
他的罪过……太多了。
又深吸了一口气,李显再也没有任何的惶恐与犹豫。
他持剑自刎,后仰下城墙。
丁义在下方见证了李显自刎的全过程。
“殿下!!”
他的眼泪顿时横流,可本能的却狠狠地扬起了马鞭。
走?去哪?
这一刻他知道了啊……
殿下需要的不仅仅是他走,而是快些走,必须要赶在那些虎豹豺狼之前,把这宝玺交给李唐皇帝,把殿下临死前的话一五一十分毫不差的转述出去啊!
与此同时,也仿佛是心有灵犀一般,恰好接过斥候望远镜的李唯,朝着蒲州城看去。
他看着站在城门上的李显,手中持着剑抹向自己的脖颈,而后仰面向下倒去。
“陛下?”
“陛下?”
“……”
“毕力格,昭告三军,伪周僭竖戕我元兄。
三军缟素,厉兵秣马,必使逆孽悬首于蒲州城门上!”
毕力格听完以后,他本就大的眼睛更是瞪大了几分。
伪周逆贼,太猖狂了些?!
他已经将短短几个字,脑补成了一桩凄厉的惨痛画面。
毕力格简直为陛下的遭遇而感到痛心,更是恨不得自己能够亲自上阵为陛下斩掉逆贼的头颅。
他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臣!谨遵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