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已决意将前程押在忘忧仙君身上,宋词安便不会再坐困愁城。
虚与周旋也罢,曲意逢迎也好,他自当投其所好,徐徐图之。待取得那人信任,骗得真传,终有一日——
待他道法大成,登临绝顶之时,再论那人去留未迟。深宫十载习得的御下之道,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如今正好施展。
宋词安如是想着,心中已然盘算好了接下来的打算。
黎明时分,宋词安缓缓吐纳收功。案上青玉药瓶映着破晓天光,他屈指轻叩瓶身,取一粒丹丸含服。喉间苦涩蔓延的滋味,恰似他此刻盘算的心思。
按道理,已有灵气护体的修士早就寒暑不侵,更不可能在深秋时分就感到寒冷。
可宋词安的身体,早已像一只千疮百孔的破灯笼,只剩意气让那口心火强撑着不灭。
陋室在深秋的寒夜里愈发显得单薄。夜风从墙隙钻入,带着刺骨的湿寒。宋词安望着茅檐上凝结的霜花,心知这个冬天怕是难熬。
宋词安运起灵力,勉强让身体稍微暖和了一点,然后抬步朝松林走去。
踏着草尖上的薄霜,宋词安闻着林间沁人心脾的松木香,在雾气迷蒙的林间,他开始了今天的例行功课—砍树。
斧起斧落间,二十株青松应声而倒。待将圆木悉数运回院后堆叠时,日头已斜斜挂上峰顶。
完成一切,宋词安便径直去了明月峰寻方卓。
“备些厚实的被褥来。”他简短吩咐。
方卓忙不迭应下,腰弯得更低了些:“奴才这就去办。”又小心翼翼抬眼,“皇子近日可好?仙君他……”
“照旧。”宋词安截住话头,转身便走。山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露出腰间一道新添的伤痕。
回到青松峰,宋词安径直来到忘忧阁前。
熟知师尊脾性,他在院门处便驻足行礼:“弟子前来请安。”
正暗自揣度那人会从何处现身,忽见一只黄喙八哥扑簌簌落在梧桐枝头,歪着脑袋学舌:“何事?”
它虽竭力模仿主人清冷语调,却掩不住鸟喙天生的嘶哑。
宋词安不慌不忙,对着八哥再施一礼:“弟子备了薄礼,特来献与师尊。”
那八哥闻言振翅而起,边飞边聒噪地重复:“献与师尊……献与师尊……”羽翼掠过之处,正是观云亭方向。
宋词安目送那抹飞影,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
他抬眼望去,观云亭中那道白影在秋雾中若隐若现,恍若山间一缕游云。
八哥扑棱棱飞回原处,扯着嗓子嚷道:“无需礼物,回吧!”
宋词安眉梢微动——这贪财成性,夺人暖玉的师尊,竟会拒礼?转念一想,怕是又要做那沽名钓誉的姿态。
眼见八哥又要振翅,他急忙扬声:“弟子尚有要事相求!”
那扁毛畜生歪头瞅他一眼,又扑腾着翅膀往亭子飞去,活像个传话的小厮。
八哥再临之时,化作一柄银蛟似的飞剑。剑身流光明灭,绕着他游龙般盘旋三匝,最终横卧于足前青石之上。
宋词安心念电转:这是要载我去亭中面谈?
剑柄忽地发出清越剑鸣,似在催促。他不再犹疑,纵身跃上剑脊,灵力刚一运转,银芒已破空而起。
罡风如刃,割得他几乎睁不开眼。待飞剑落定观云亭时,山岚涌动的寒意已渗入肺腑。宋词安踉跄下剑,扶着亭柱撕心裂肺地呛咳起来,每一声都似要将肝胆咳出。青白指节死死扣住石栏,直到骨节泛白才堪堪止住这阵呛咳。
原本背身而立的忘忧仙君,听那咳嗽声久久没有平复,只好无奈地挥散了身边的鸟儿,转过身子,看着宋词安因咳嗽而微微佝偻的身体。
忘忧仙君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抬掌虚按,五指间流泻出温润灵光,似三月溪流般潺潺注入宋词安肺腑。
这股灵力有如春风过境,瞬间驱散了宋词安体内的寒意与不适,让他的咳嗽逐渐平息下来。
宋词安只觉胸中块垒顿消,连气息都染上了松林晨露的清润。
宋词安心怀感激,缓缓抬头,正欲倾吐心中谢意,那话语却似被一种无形之力冻结,卡在喉间,半天吐不出来。
那一瞬,宋词安终于有幸得见忘忧仙君的真容,而且是如此咫尺距离!
那是一张多么郎艳独绝的面容!
墨剑眉下,一双琉璃目清透如九天寒潭;琼鼻如琢,朱唇若染。玉色面庞上,连细小的绒毛都镀着晨光,恍若谪仙偶落凡尘。
宋词安一时怔忡,连呼吸都忘了节奏。直至对方仓皇转身,素白衣袂扫过石栏,他才蓦地回神。耳后倏地烧起一片热意,竟比方才咳喘时更要灼人。
恍惚间,宋词安猛然记起此行目的。
他急忙整衣正冠,双手捧出一枚莹润玉佩:“弟子拜谢师尊疗伤之恩。此乃东粤国贡品'云隐流光'所雕,玉质清透如月华初绽,最配师尊风骨。”
忘忧仙君背影纹丝未动,只抛来一句:“不必。”
宋词安指节倏地收紧——当初抢夺母妃遗物时何等霸道,如今倒摆起清高姿态!银牙暗咬间,玉佩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
宋词安眼底暗潮翻涌,面上却仍端着温润笑意:“师尊明鉴,此玉较之前那枚暖玉,无论成色还是价值都更胜一筹。不妨……”
话音未落,却见那道白衣身影在朔风中微微一颤,继而凝固如冰雕。长久的静默让宋词安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莫非这步棋走错了?
再三思量后,他壮着胆子又劝:“师尊且看一眼这玉纹……”
“不必。”
这回绝来得太快,快得让宋词安怔忡了一瞬。待回过神来,那句“你回吧”已混着山风灌入耳中,冷得刺骨。
宋词安很是疑惑不解地收起那块玉佩,再次躬身行礼,道:“师尊,弟子还有一事。”
“讲。”
“此事弟子昨日和师尊提过。就是院后的圆木已经堆不下了,弟子还需要继续砍树吗?”
忘忧仙君又沉默了一会。
宋词安偷偷搓了搓冻僵的指尖。山中深秋,寒意侵骨,观云亭又依崖而建,冷冽的秋风无情地穿梭,一遍遍拂过他那本就羸弱的身躯。灵力运行不畅让他无法像其他修士一般寒暑不畏。所以,这会子,宋词安的整个身体都被冻得有些僵硬。
忘忧仙君捕捉到宋词安弄出的细微响动,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好奇,遂缓缓转过身来。
他眸光微凝,只见徒弟正蜷着身子揉搓冻僵的指尖,单薄衣衫下透出伶仃的骨节,像雪地里瑟瑟发抖的小兽。
然而,忘忧仙君并未言语,只是轻抬手臂,瞬息间为宋词安织就了一层结界,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宋词安立即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身体也不再那么僵硬。他抬头望向忘忧仙君,恰好与那双充满探究的眼眸相遇。不同于先前的放肆,宋词安这次迅速收敛了目光,低下头去,恭敬地连连鞠躬道谢:“感谢师尊对徒儿的庇护。”
忘忧仙君不言不语,只是将目光投向宋词安脖颈深处,他看到那里隐藏着一颗红痣,颜色格外妖异。
那颗痣藏在衣领下面,若非宋词安此刻弯腰行礼的姿势正好将它显露出来,否则,任谁也发现不了。
忘忧仙君紧紧盯着那颗红痣,眼神晦暗不明,最终只化作一句淡然的话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