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阁静卧于青松峰东北隅,苍劲的古松与缥缈的晨雾将其环抱其中。庭院开阔,布局清雅,青石小径如游龙般蜿蜒其间。
一座飞檐翘角的二层楼阁巍然矗立于院落正北。檐下悬着的墨色匾额上,“忘忧阁”三字笔走龙蛇,即便相隔数丈亦觉气势逼人。
宋词安初次踏足此地,步履从容地沿着石径前行。忽而,一阵无形的屏障阻住去路,仿佛撞上一堵透明的高墙。他身形微顿,眼底闪过一丝诧异,旋即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山风拂过松梢,沙沙声中,一道清冷如玉磬的嗓音随风而至:
“来观云亭。”
宋词安眸光微敛,远眺山腰间那座玲珑八角亭。薄雾缭绕间,虽辨不清檐下匾额题字,却依稀可见青灰瓦片上流转的晨光,以及亭中那道遗世独立的修长身影。
宋词安不会御剑,只得踏着山径徐行。待行至亭前石阶,方才看清其中光景——
忘忧仙君素衣如雪,身姿若修竹临风,泼墨般的长发半绾半垂,在腰间逶迤成一道流泉。
他相背而立,指尖轻抬,正引着几只山雀在掌心翩跹啄食。晨光穿过亭角铜铃,在他周身镀了层朦胧光晕。
宋词安上前躬身行礼,声音清润:“师尊。”
山风掠过,将他额前微湿的碎发拂起又落下。方才登山时的薄汗,此刻已被青松峰的秋凉浸透。
忘忧仙君恍若未闻,广袖轻扬,惊散了那群啁啾的雀鸟。身影依旧背对着他,唯有衣袂在风中翻卷如云。
“伸手。”
宋词安虽不解其意,仍顺从地抬起右臂。忽见白影一晃——
腕间蓦地传来一丝凉意,似有清泉般的灵力瞬息没入经脉。那灵力游走如电,转瞬已循着周身灵脉流转一周,倏忽消散。快得让人几乎疑为幻觉。
待宋词安定神再看时,师尊依旧保持着先前的姿态,仿佛方才的探查从未发生。唯有腕间残留的些微凉意,提醒着那瞬息之间的灵力交汇。
“去吧!”
宋词安指尖微颤。冷冷淡淡的两个字,仿佛比吹过脖间的凉风还要冷,顿时浇灭了宋词安心中刚升起的一丝暖意。
宋词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尖,那里沾着一些草尖上的露水和新鲜的泥土。
再抬头时,亭中已空——唯余几片被惊起的落叶,还在原地打着旋儿。
山风穿过空亭,铜铃轻响。
宋词安抚平袖间褶皱,也抚平了心头那点涟漪,沿着来时的石阶,一步一步踏碎了满地晨光。
回到住处未久,一张传音符破窗而入,堪堪被他截在掌心。
师尊清冷的声音自符中流出:“即日起,每日于后山伐松二十株。”
伐木?宋词安指尖微紧。
这哪是仙门修行,分明是杂役苦工!
他胸口腾起一股郁气,却在想起那双面具后的冷眸时,生生将不满咽了回去。
正欲寻斧,忽闻院外传来二师兄的轻唤:“宋师弟可在?”
推门便见刘弘一立在阶下,见他出来,圆脸上难得显出几分踌躇:“师尊方才传讯,命我督你每日伐松……”话音未落,又忍不住压低声音:“可是师弟何处触怒了师尊?”
宋词安眸色微暗。他来此足不出户,日夜苦修,何来触怒之说?除非……那人厌的,本就是他这个人。
“师兄入门时,可曾伐木?”
“这……”刘弘一挠头,“我们四个原是明月峰弟子。十年前浮玉真人除妖殒落,临终将我们托付给师尊。说来,我们都不算他正经收的徒弟。”
见宋词安神色微动,他又道:“外人道师尊冷情,我倒觉这般甚好。他从不拘着我们修行……”
山风掠过,将刘弘一未尽的话语吹散在松涛里。宋词安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若有所思地拢了拢衣袖。
二十株青松看似不多,可当真挥起斧钺时,宋词安才知其中艰辛。
他不得不催动灵力,既要灌注斧刃以省气力,又要护住周身经脉抵御山间寒湿。即便如此,半月之后,这副先天不足的病体终究还是垮了下来。
自幼的孱弱根骨,纵使踏上仙途也未见好转。每日伐木耗尽的不仅是气力,更是所剩无几的灵力。
待到砍完最后一株,丹田早已空空如也。夜间打坐恢复的灵力,堪堪只够次日伐木之用,哪有余裕精进修为?
死水般的心境终是泛起涟漪。宋词安想不通,这般伐木究竟有何深意?除了消磨光阴、摧折病体,他实在看不出半分修行之效。
此刻,他拖着滚烫的病躯,满是血泡的掌心紧握斧柄。稀薄的灵力在经脉中艰难流转,每挥一斧都似在剐蹭骨髓。
眼前阵阵发黑,斧刃越来越沉。而初入道时那份向道之心,此刻竟如远山巅的流云,愈飘愈远,终不可及……
意识浮沉间,宋词安恍惚回到了内门考核前夜——
方卓捧着泛黄的羊皮卷轴匆匆而来,褶皱的皮面上朱砂咒文斑驳如血。那所谓\"逆天改运\"的古老秘术,成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彼时他咬破指尖布阵的模样,活像个孤注一掷的赌徒。
可如今呢?宋词安扯动干裂的唇角。这骗人的把戏非但没带来半分气运,反让他摊上这么个师尊!日日伐木砍樵,与杂役何异?说什么仙道修行,分明是变着法子磋磨人!
斧刃又一次劈入树干,震得虎口崩裂。宋词安忽然觉得天旋地转,眼前漫起血色雾霭。病骨支离的身躯再撑不住,像截枯木般,重重栽进积满松针的泥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