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安缓缓睁开眼时,映入眼帘的是漫天星子,隔着层半透明的屏障闪烁不定。秋夜的山风在结界外呼啸,卷得林叶沙沙作响,却透不进半分寒意。
他侧首,瞧见身旁静静立着个青瓷药瓶。瓶塞启开的刹那,馥郁药香扑面而来——竟是疗伤补气的黄龙丹。
这是……?
任他昏倒荒野,只随手布个结界,丢瓶丹药。宋词安眼前蓦地浮现那道白衣身影,银面具映着冷月,永远只给他一个疏离的背影。
倒像是那人会做的事。救,却救得漫不经心;管,又管得敷衍了事。
宋词安撑起身子。夜露凝成的珠玑缀满结界外围,他的衣袍却未染半分湿气。指尖拂过平整的衣料时,惊觉体内沉疴竟轻减了几分。
他紧握着那枚瓷瓶踏月而归,青玉瓶身在掌心烙下微凉的印记。
翌日,当阳光穿过云层,照在窗棂上时,
宋词安抚向空荡荡的衣襟——他最重要的物件不见了。
那是一枚暖玉,是他母妃的遗物,自幼便伴他身旁,从未离身。他已随身携带了近二十年。
他翻遍陋室每个角落,连庭院石缝都细细摸索,终是徒劳。松林间的晨雾还未散尽,宋词安已循着昨日足迹重返旧地。落叶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声响,像在嘲笑他接二连三的失去。
行至山腰处,宋词安蓦地顿住脚步——
那枚莹润的暖玉竟凌空悬浮,在晨光中缓缓旋转,宛如被无形的手指拈着细细把玩。玉上母亲亲手系的红绳犹在,此刻却无风自动。
他倏然环顾四周,松涛阵阵,空山寂寂,哪有人影?
指尖刚要触及暖玉,那玉忽如惊雀般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绯色流光,转瞬没入层林深处。
宋词安眸光一凛,不假思索纵身追去。衣袂翻卷间,惊起满地松针纷扬。
忘忧阁中。
忘忧仙君拿着暖玉,看了又看。原本舒展的眉宇开始越锁越紧。
忽地,他指尖一颤,猛地将暖玉掷于空中。
三层灵力封印,裹着两道结界,忘忧仙君将那物件,牢牢囚在须弥戒最深的角落。
做完这些,他将灵识向外探出,正瞥见那新收的徒弟莽撞地闯入院落,被防护阵法挡在阶前。
宋词安清朗的嗓音穿透结界:“师尊,您在吗?”
忘忧仙君指尖一抖,急忙去抓取面具。广袖慌乱间扫过案几,瓷盘应声翻倒,桃花酥滚落满地。
忘忧仙君悬在半空的手顿了顿,面具都来不及戴,只冷声传音:“何事?”
宋词安深吸一口气,声音在晨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师尊,您可曾见过一枚暖玉?通体莹润,内蕴朱霞。”
漫长的静默后,结界内终于传来回应:“那玉,我收了。”
其声音如寒潭落珠,清泠悦耳。可听在宋词安耳中,只剩刺骨的冷意。
他攥紧袖中的手,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此玉乃先母遗物,于弟子而言意义非常。若师尊喜爱美玉,弟子愿另寻珍品奉上。”
晨风裹着霞光掠过庭院,却穿不透两人之间凝固的沉默。
宋词安喉结微动。一枚凡玉罢了,对修仙者而言不过俗物。堂堂仙君,为何偏要强占这种物件。
难道忘忧仙君是那种聚敛无厌之人?
宋词安等了许久也不闻再有声音传出。他抿紧双唇,压住眼角的酸涩,终于缓缓挪动脚步,打算就此离开。
可就在他抬脚的瞬间,那个清冷淡漠的声音终于传出:“那玉,不适合你。”
宋词安喉头一哽。
那不过是寄托哀思的凡玉,何须论什么适合与否?
他垂首而立,指节几度收紧又松开,最终无力地垂落身侧,如同被霜雪折断的枯枝。
浑浑噩噩间踏出院落,待回过神来,眼前松林已倒伏大半。掌心鲜血淋漓,衣袍破碎不堪——竟是不知何时徒手伐倒了这许多青松。
暮色如血,刺痛眼眸。宋词安踉跄跌坐在树影斑驳间,忽觉这夕阳过分刺目,松香过分浓烈,连归鸟的啼鸣都显得格外聒噪。
直到月落参横,宋词安才披着一身星辉归来。
院门前,一只白羽孔雀正昂首而立,华美的尾羽在月光下流转着珍珠般的光泽。那姿态,活似个候夫归家的贵妇人。
宋词安怔在原地。
伐木的锤炼,已将那副孱弱病骨打磨得棱角分明。单薄衣衫下,肌理线条若隐若现,将原本修长的身形衬得愈发挺拔。那张本就俊逸非凡的面容,如今被山风镀上一层浅铜色,更添几分锐利英气。
连那骄傲的孔雀见了,都不自觉开屏示美,翎羽轻颤间,竟似要与这月下郎君争个高下。
面对这只矜贵的孔雀,宋词安本无心理会,却瞥见它颈间悬着个锦囊小包。
解下包袱进屋时,那白孔雀竟也昂首跟了进来。它倨傲地环视一周,旋即跃上圈椅,旁若无人地阖眼假寐,俨然将此处当作了栖身之所。
宋词安蹙眉凝视片刻,终是转而去解那包袱—— 一瓶丹丸,一册典籍。
青玉瓶上贴着“解药”二字,字迹清逸出尘。宋词安指尖微顿,心头泛起疑云:莫非自己中毒了?
《回春功》的书页在指间沙沙作响,其中所载的炼气法门,恰是他如今最需的修行要诀。
孔雀、解药、心法,这般手笔,除了那位师尊还能有谁?可这算什么呢?补偿?亦或交换?
宋词安摩挲着书脊,忽觉喉间发紧。再珍贵的丹药功法,又怎能抵得过那枚暖玉?
毕竟,十几年来,他都是摩挲着那块暖玉入睡。
毕竟,每晚他都盼着他的母妃能欣然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