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
看着那缓缓收回“禅刀指”的无得,点将台上的众人都已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
——这和尚不是跟随夏逸去刺杀大单于了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而且……他好像伤的不轻?
方才那一轮急如暴雨的快攻似已剥夺无得仅剩的体力,以致于他一走上点将台便一屁股坐倒在地,不断擦拭那惨白面孔上的汗珠。
“你怎么回来了?”
小幽急问道:“夏逸呢?”
无得无力地看了她一眼,喘着大气说道:“眼下战事紧急,我长话短说……我们三人抵达太行山栈道之后,便脱离乔将军的大队人马先行前往邺城。”
“我们在途中发现了一队人马开往太行山的足迹,狐祖宗放心不下,便让阿杰折回去调查了。”
“可是阿杰没有回来,所以我和狐祖宗决定继续执行斩首计划。”
“不巧的是,我在锦阳城独自遇到了贺兰乌娅与一众匈奴高手,为了狐祖宗可以继续执行计划,我只好只身将他们引出锦阳,岂料却在城外的密林中又遇到了师兄。”
“结果就是我被这伙人联手打成重伤,危急之中只得跳河借水遁走。”
说到这里,他又连喘了几口大气,目光随之飘向小幽身旁,瞪着那落后小幽半个身位的一位白衣老者。
这老者白衣如雪,一头长发乱如随风飘摆的柳枝,乍一看仿佛一个落魄半生的文士,可他那宽大的右臂袖袍却是无力垂落,可见袖中其实空荡荡一片。
“巧的是,我顺着河水一路南下,居然在将近黄河入河口时遇到了魔君。”
无得轻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若非魔君出手相救,恐怕我已被黄河里的鱼儿分食干净了。”
如无得所言,立在小幽身旁之人正是“魔君”慕容楚荒。
也只有慕容楚荒才能在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中,以“血泪丝”瞬间斩下无形刺客的首级。
听完无得这番说明,众人已大概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显然,墨师爷方才说的鹿林村上下村民出卖蔡家、乔视北率领的一路奇兵被歼灭并非虚构,而王佳杰与无得也是在前往千舸坊的途中先后遇上了匈奴高手的追杀。
如今王佳杰尚且去向不明,而无得也是碰巧遇上了赶来黄河前线的慕容楚荒,才得以保住一条性命。
在得知墨师爷正带领数位匈奴高手一路南下、企图行刺邵鸣谦之后,慕容楚荒当即带着重伤的无得一路急追,未曾想才来到这大魏军营就赶上了这场刺杀。
只不过,慕容楚荒不是早已带领独尊门余徒归隐山林了么?
他又因何来到这两军交锋的战场之上?
因为小幽。
“老实说,我还以为您老人家是绝不会来的。”
小幽面朝慕容楚荒微微一笑,露出两个迷人的小酒窝,侃侃道:“灰鸽的弟兄说师伯收到侄女的书信之时,只是一个劲儿地喝酒,对他完全不做搭理。”
慕容楚荒笑道:“我喝酒的时候的确不愿被人打扰,但我毕竟没有出言拒绝你的邀请,对么?”
小幽失笑道:“对,师伯说什么都对!”
这二人倒是笑的欢快,但周围众人却是完全笑不出来。
邵鸣谦未死于无形刺客剑下,自然是一件天大喜事,可是随着邵鸣谦试图偷袭邺城的计划失败,如今的魏军已真正陷入进退两难之际。
前方是排山倒海而来的大单于的亲军部队,后方是正在逼近的敌方奇兵——这一战的结局已经可以预见。
然而,骤变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发生了。
如潮水般迫近的匈奴军,忽然毫无征兆地阵型大乱,犹在前方拼杀的魏军也因此坚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
“诸位……你们看!”
邵鸣谦最先发现变故的源头,只见他肃目远眺远方的匈奴船队,手指那中央宝船,眼神不住闪烁。
众人随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乃见那艘大单于所在的雄伟宝船依然稳立于河上,但那伫立于船楼顶上的帅旗却不知在何时消失了。
更准确的说,是那帅旗倒了。
作为军队的核心标志,帅旗象征着主帅的权威和军队的灵魂,所以帅旗断折势必会让士兵们产生恐惧与不安,以致士气低落。
此外,帅旗还是一军主帅下达军令的途径之一,一旦折断便会导致信号传递受阻,其麾下军队难以明确主帅的意图,从而进一步导致各部队之间的协调与配合出现问题,陷入指挥混乱的局面。
任何一位主帅都不能允许代表自己权力与地位的帅旗倒下,帅旗的折断往往会令这位主帅被视为一个无能之帅。
眼下正是匈奴军大盛之时,可大单于的帅旗偏偏就在此刻莫名其妙倒下了。
“是……夏逸!”
小幽惊呼一声,目中顿露惊喜之色,“一定是他……他动手了!”
一旁,月遥双拳紧握,焦虑之色溢于言表。
无得瞳孔张大,喃喃自语:“这家伙……到底还是潜进去了。”
两军阵前,健硕如熊的袁润方仿佛已成断脊猛兽,全仗右腋下的那只拐杖才能勉强立稳。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拐杖”竟是矮了他两头的叶时兰。
止不住的鲜血,自左肩与后腰的伤口源源流出,早已将叶时兰那一袭黑衣染成暗红之色。
就在一炷香前,袁润方还如同一个无赖般躺在地上,语气决然地说道:“你怎么还不走?”
“滚,快点滚!老子叫你一声老姐,是敬你年纪大!”
“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碍着老子杀敌!”
叶时兰没有接话,只是给了袁润方一记清亮的耳光,然后一把架起这烂泥般瘫软的八尺大汉,面对重重围上的敌军发起突围。
见状,袁润方不由语气一软:“叶老姐,算我求求你了!你再不走,咱俩一个都活不了!”
“闭嘴!”
叶时兰的语气可谓杀气十足,“你若敢再说一句废话,老娘下一个就毙了你!”
于是,鲜血渐渐染红叶时兰的面颊,一身衣衫也被鲜血浸的无比沉重。
直至此时。
叶时兰已再也迈不动一步,但她的双手还是牢牢架着袁润方的臂膀。
“叶老姐……你这是何苦来哉?”
袁润方轻叹一声,抬起那仿佛千斤重的脑袋,正想要将这句话吐出口之时,视线却不巧穿过河上的一艘艘敌船,最终停在了某处。
“叶老姐……你看!”
奈何叶时兰已被他这两百斤的雄躯压的矮了半头,压根儿不知袁润方究竟看到了什么画面,乃致其语气竟是又惊又喜。
“帅旗倒了,敌军的帅旗倒了!”
袁润方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狂喜道:“夏大哥他们动手了!”
叶时兰微微一愣,随之双臂一紧,再次架紧袁润方。
她已决意——她绝不会让夏逸三人归来的时候见到自己与袁润方的尸体。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贾俊武,一抹脸上的血污,回首看向已然力竭的傅潇,当即放声大笑起来:“傅将军,定是大将军派去的刺客得手了!”
傅潇怔了怔,却见眼前的敌军不久前还是如狼似虎,此刻却已乱作一团,如同失去了狼群的首领。
一抹厉芒立时填满傅潇的瞳孔,他绝不会就此放过夏逸创造出来的良机。
他发现一种滚烫的能量正在点燃自己的血液,令他身不由己地再次起立、举剑。
“冲锋!”
“脚还在的就跟老子冲,没脚的就给老子爬!”
反攻的号角,就在此刻吹响了。
压抑已久的魏军如同被逼入死路的哀兵,带着置之死地于后生的勇气,咆哮着冲向数倍于己方的强敌。
点将台上。
无得忽然冷不丁地说道:“可是……乔将军那路人马不是已经……也就是说狐祖宗如今正是孤陷敌营,而且他也等不到后方援军来接?”
此话方落,小幽与月遥面色立沉!
没有言语交流,也没有眼神汇视。
二女如同一对合作已久的老搭档,默然走下点将台。
看着那双渐行渐远的背影,没有人去问她们要去做什么,更没人试图去阻止她们。
不必。
他们只是沉默、敬重地看着这对奇女子走出军营,然后没入那纷乱的战场。
无得挣扎着便要爬起,可惜才走出两步又是脚下一软,甚是狼狈地跌倒在阶梯上,险些一路滚下去。
慕容楚荒长叹道:“让人不省心的丫头……”
在叹完这口气之后,慕容楚荒便消失了。
当他再出现的时候,他已来到战场之上,来到两军交锋的集火所在,来到小幽与月遥的身前。
迎着二女惊诧的目光,慕容楚荒又叹了好长一口气,缓缓道:“我来都来了,总不能这样简单回去的,是不是?”
小幽嫣然道:“是!师伯的说的极是!”
慕容楚荒笑道:“你觉得我说的是,那么我现在应该怎么做?”
小幽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没有人有资格教慕容楚荒做事,而慕容楚荒这样的武痴也只会做两件事。
一是练武,二是杀人。
他已开始杀人。
谈笑之间,细长的红丝已在空中画出一道肉眼难见的圆弧,而方圆两丈以内的一众匈奴士兵具是纷纷落马!
若是有心去查看他们的死因,便不难发现每一个人的喉前都有一条细长的血线。
然而,这些人的死亡只是杀戮的开端。
慕容楚荒踮步而起,直冲人群密集之处,一条左臂左右横挥、如舞红绫,与之响起的便是那犀利的切肉断骨之声。
他似已化作生人勿近的死神,但凡入其身前两丈之人,必要在下一刻被那不知何处飘来的“血泪丝”切断咽喉。
一条通往敌船的血路就此杀出。
正在慕容楚荒准备登船之际,两杆短矛忽自两边斜刺里迫来,且在这转瞬之间刺入他的胸腹!
巨大的狂喜,即刻浮现于壹隼、叁隼眼中——方才见到这独臂老人大杀四方的画面时,二人便已确定这绝不是一个他们可以应付的对手。
——除了大单于之外,恐怕我军之中再无谁人可与其匹敌!
可是,二人作为大单于的得力将领,又怎可请大单于出手对付慕容楚荒?
是以,他们早早埋伏在战船两端,只待慕容楚荒登船之时发出这致命偷击。
结果便是他们手中的短矛分别刺中慕容楚荒的左胸与右腹。
能够偷杀慕容楚荒这样的人物,他们确实应该狂喜,更应该觉得骄傲。
可惜!
他们随之发现自己刺中的只是慕容楚荒留下的残影!
先前的狂喜是多么巨大,他们此刻的绝望就有何等沉重。
壹隼身为“八隼”之首,武功稳压其余七人一头,所以他也是第一个发现慕容楚荒踪影的人。
“他……”
他什么?
壹隼毕竟没有来得及说完这句话,只因他喊出这个字的时候,慕容楚荒已如鬼魅般出现在叁隼身后。
叁隼只能通过壹隼的眼神,以及他最后听到的那一声“他”判断出自己的身后正有一个何等可怕的存在。
沉甸甸的恐惧,顿如浓雾般笼罩叁隼。
他想跑、想吐,但他随之发现自己的双脚竟是出奇的无力,根本移不动一步。
他也发现胃里涌起的秽物也是止于喉间,似被某种细长的外来之物切断了自己下咽与呕吐的能力。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后颈与喉头同时传来的刺痛。
他这才知道那根索命红丝已穿过自己的整个脖颈,且倒映在他的视野中,如毒蛇般突击向壹隼!
好毒、好快的一条蛇!
快到壹隼脑海里完全来不及生不出逃这个字,只能本能地刺出手中的短矛,宛如象征式的垂死抵抗。
于是,他就真的死了。
没有任何悬念。
碧红如血的“血泪丝”就是那样简单了当地切断壹隼的短矛,然后又是那样理所当然地卷住了壹隼的脖颈,仿佛一条卷住猎物的蛇。
“你很不错。”
这是壹隼死前最后听到的声音,“至少我初见夏逸之时,他绝对逊你一筹。”
话音尽时,红丝收紧。
接着,壹隼就忽然跳了起来。
他跳的很高很高,甚至一边跳,还一边在空中翻滚。
再接着,他就看到了那具倒在地上的无头躯体。
他的瞳孔开始收缩,眼底更是出现了对未知的恐惧——那好像是他自己的身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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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