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渔村到县城,需要翻过两座山、蹚过三条河、再走十多公里的路,就到了。细细一数,需要三四天的时间。
张苗废了好大一些力气,才在新年出头租了一辆骡马车,又塞了不少钱,这才启程。一路跌跌撞撞,赶车的老大爷一身大红棉绒长褂,极其喜庆,哼着不成调的曲子,春风从耳边吹过,柔爽极了。
芰荷坐在摞叠的草垛上,双手环住膝盖,卷起的烟尘扫过车前草,朝霞从树丛的枝丫缝隙中洒落下来,斑驳又沁人心脾。
可这些都无法照亮她心头的晦暗角落。
“你渴不渴?”
张苗从布袋子中拧开一牛皮水袋子,芰荷摇摇头。
“那你饿不饿,我这里有饼、有鸡蛋、有包子,还有......”
“祥嫂子都给我准备了。”
芰荷打断他,静静扫向路边的狗尾巴草,“你不用刻意想方设法帮我解闷,让我安静待会儿,可以吗?”
张苗脸色一红,很用力点点头。
日头渐渐爬升至湛蓝的天穹,云朵飘飘,浅黄色的光落在身上,不烫,却很暖。芰荷叠加着手,侧靠在草垛上,阖上眼眸。
哥,来我梦里,好吗?
半路歇息的时候,张苗跳下车,从两旁长出来的野芭蕉折下两大长片,走回车上,小心翼翼插到草垛上,替她遮住阴凉。
目光一不小心,就落到了她的身上。她拥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面孔,却又不似牡丹那般雍容华贵,更像是一朵开在山上的白兰花,清美,且遗世独立。
“小伙子!”
被抓了包,张苗从脚到脸上滚烫如西红柿。
红衣老人拎着一个烟斗,咳嗽两声拍了拍他的肩膀,佝偻着背:“钟意人家呀?”
“没、没有呀......您可别乱说,我把她当成妹妹,这次进城就是带她去找自己的丈夫的。”
“装!”
老人一眼幽幽飘过来,用烟斗的尖端戳他的胸口,“你骗得了别人,可骗不过自己的心。”
“......”
张苗干脆没理他,独自走到一旁的木墩上啃馒头。
“我就问你一句,”老人也蹲过来,像要揭开他藏了许久的心事般,“这么娇滴滴的姑娘,怎么会流落到这里?别跟我说你没想过这个问题。”
怎么可能没有?
他不是傻子,救起她的时候,她被海水泡得惨白如鬼魅。随后他特意进城打听遇难的船只,其中有一艘就是从那个什么国来的,里头的人,全都送了命,无一生还。
报纸上写得一清二楚,他的心瞬间凉了大半。如果他没猜错,她是跟着丈夫归国,随后遭遇海难,她被救了,丈夫却......
否则,他的丈夫为什么没有刊登寻人启事找她?
当然,万事皆有可能。
他还接连两天去医院蹲守,查问有没有从海上救上来的人。有,还不少,可没有一个人认识芰荷,没有一个人!
真是晴天霹雳,他不敢把这个消息告诉她,怕她......
老人抽着烟,口中喷出浓浓的白雾:“小伙子,直面一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气,如果你不能保证她承受得住,最好隐瞒一辈子!”
张苗朝芰荷的方向看过去,草垛挡住她半个身子,露出鹅黄长裙的边角,瘦削的肩胛,还有半张瘦得尖细的脸颊......
“咳咳咳......”
芰荷嗅着呛鼻的气味,猛然跳下骡车,不由分说抢过老人手中的烟斗,“你知不知道这里头的危害有多大?”
老人笑了笑,也没打算跟她抢:“我现在这副身板,就是被它害的。可我还是离不开它,一天也离不开。”
圣人行不言之教而知天下,翻译成白话文,就是: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你---”
“芰荷小姐,你别冲动,有什么话好好说。”
张苗拦住她,尝试着平息她心头的怒火。
却不知道,芰荷的脑袋仿佛被人狠狠敲击了一下,嗡嗡作响,注意力一下集中在他身上:“你刚才喊我什么?”
张苗知道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只好硬着头皮道明她的真实身份:“你是上海纺织实业的老板---伏白的独生女,伏芰荷。”
独生女?
“可我明明......”
有一个哥哥。
“嗯,那是你父亲收养的孩子,在你三岁那年,叫伏白。”
芰荷握紧十指,心头浮现的画面逐渐清晰,却又在刹那模糊,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心头一下悸动。
氤氲的视线落在右手的无名指上,白,white!W!
她捂住脸,忆起外套、内衫、长裙上连接处的布条时,清晰印着:white。恍然大悟,哽咽着上了草垛:“立马出发!”
“你先别冲动,我话还没说完。”
张苗知道她忆起了家人,可是......
“你哥哥在你十岁那年,遭遇浦江难得一遇的大浪,没了......”
芰荷恍若遭到了晴天霹雳,手指上的戒指反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你骗人!”
“我没骗你。”
张苗急匆匆从布兜中翻出好几张的报纸,一张是一年前的悼文,墨迹清晰可见,另外一张的墨迹早已褪色,可上头清晰记录的文字,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子,刺得漂亮的凤眼鲜血淋漓。
“听说,这个消息还是伏白哥哥遇害多年后,才慢慢浮出水面的。”
芰荷用凌乱复杂的眸子看他:“你喊他什么?伏白哥哥?”
一步步逼近他,质问:“你为什么要收集这些?又存着什么心思?我哥跟你到底有什么关系?”
此刻的芰荷就像是一个张牙舞爪的小兽,逮着一个就狂咬,不论哪人是何身份。
“我跟伏白没有关系,跟你才有关系!”
张苗吼完这一句,惊了两个人。
气氛在刹那间静默,尴尬又不知所措。
张苗抓了抓后脑勺,脸色涨红,却还是老实交代说:“十三年前,你曾帮我过一次---”
那年,他刚满十岁,跟着父亲进城里赶集。父亲说,为了庆祝他的生辰,可以奖励给他一个生日礼物,问他想要什么。
他被琳琅满目的商品处晃得眼睛凌乱,可也因为深知家中的情况,不敢提过多的要求。
途径一个卖的小贩,被他出神入化一双手惊得大张嘴巴。他趴在那台小机器旁,有些怯怯开口问:“可以做成猴子的形状吗?”
“当然!”
小贩自信的笑,不过片刻的功夫,一勺一签,就出来一个美猴王的。五颜六色,惟妙惟肖。
他刚要接过去,肩膀被霸道一推,下巴累叠起码有三层的胖子垂着一双狗眼看人低的眼睛,抢走美猴王,三两口就舔完了。
跟在他身后的小厮狗腿子蹲下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背上,另外两个狗仗人势的小厮还直接驱赶小张苗。
“你怎么可以这样?”
张父走过来,将张苗挡在身后。为人父,又赶在儿子的生辰,软了半辈子脾气的他,怒气冲冲瞪着他们,“光天化日之下,这么欺负人,你们还有王法吗?”
他的脊背就像一座大山,紧紧罩住张苗细弱的身体。
胖子从鼻孔中哼出一口气,一脸‘你能奈我何’的表情:“我爹就是王法!”
张父气急,被两个小厮抓住,胖子摸了摸光头,大吼一声,朝张父冲过去,把他生生压在地上,十足十的碾压。
“爹---”
张苗跑过去,被那个趴在地上的小厮拎起来,个子小,压根不是小厮的对手。
“别、别过来......”
张父被打得鼻青脸肿,懊恼自己没用,无法给他做一个好的榜样,更不想让他受伤。
胖子一声令下:“给我打!”
张父闭上眼,粗重的拳头没像预料中的砸下来。
“真是好热闹呀。”
小芰荷睁开陈品淳的手,蹦跳着走过来,“原来有些人借着生病的幌子,出来欺负人呀。”
那日的集市热闹如流水,无数的喧闹声从耳边穿过。可在张苗眼中,只有一个穿着鹅黄色袄子的女孩在流清润中朝他走过来,头顶晕开漂亮的光圈,美极了。
她拍了拍他脏了的衣服,又把他扶起来,弯弯的眼睛像一个皎洁月亮:“不要怕,我叫芰荷,你有没有受伤?”
他木讷的站着,神情有些呆滞。
他记不得父亲是如何脱困的,也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家的,却在无数个明媚的天气中,忆起那双笑得能漾出星子的眼眸。
她叫芰荷。
好美的名字。
从不敢奢望自己能与她再次相遇,可却私心的探听她少之又少的消息。
从报纸、从城里人的口中,或者其他......想法设法,纵使出钱又出力,他也心甘情愿。
可关于她的事情,越来越少。
直到---
她考入北京学堂。
而后又是另外一则风流韵事。
城里人谈论得津津乐道,唯独他不信,把存了多年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张火车票,想要去京城找她,像当年她摸着他的脑袋一样,温柔告诉她:“不要怕,我叫张苗。我可以带你回家吗?”
可这些,他都没有告诉她。
火车在铁轨上哐哐当当的行驶,外头是一望无际的广阔平原,黑漆漆的夜色,只有微渺的光落在月台上。
张苗抱着布兜子,静静看着躺在卧铺上熟睡的芰荷,心头安静极了。
新年期间的火车票早已售罄,他花了大价钱才从黄牛手中买了这一张卧铺的票,至于自己,一个大男人,不过是站个一天一夜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火车从广州一路北上,到了上海。
“你说,我曾在上海住过?”
张苗点点头:“伏白哥哥走了之后,你们举家搬迁到了北京。”
芰荷抿了抿唇,从拥堵的购票窗口一路朝出口走去。尚有清寒的空气铺面涌过来,恍惚中,她好似闻到了浦江咸湿的润气。
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可却有股钝痛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这是......怎么一回事?
两人一路打听,一路走,终于停在一栋复式白色小别墅门口,院子的葡萄架子垂挂着干巴巴又泛黄的藤叶。
芰荷能够想象,葡萄叶片繁盛抻出来,布满白色架子的盛况,也能够感受到娇嫩欲滴的葡萄入口即化的香甜气味。
葡萄架对面,有一大片空出来的地,杂草丛生,好似许久不曾有人打理。
再凝视白色小楼,在光影暗淡的天空中,孤零零伫立,像个无助的孩子。可在她的记忆中,不该如此荒凉颓败。
她揿下外头墙壁的按钮,目光紧紧盯着前头的大门。抵唇咳嗽的老妇人披了件朴素的外套走出来,眯了半天眼看他们:“你们找谁?”
张苗看了眼芰荷,只问:“这里是伏深先生名下的宅邸吗?”
老妇人抬起头,自从伏深搬走后,已经很久没人来问津了。
沉默一会儿,点头:“如果你有事找老爷帮忙,恐怕老爷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
芰荷忍不住脱口而出,双手紧紧攥住眼前的铁栅栏。
老妇人看向她,有些老眼昏花,觉得这女孩子有些眼熟,却一时没想起来:“老爷他在北京,昏迷一年多了……如果你们实在有事需要老爷帮忙,可以找清流先生。”
闵清流,伏深找来完成实业救国梦的继承人。
老妇人作势要念地址,却又听见芰荷目光沉沉问她:“他生病了,那他的女儿呢?没有在病床前照顾吗?”
老妇人察觉到她激动的心绪,也默不作声看着她,似乎还在搜索她的身份。
张苗一时不知如何解释,只好采用笨拙的办法安抚她:“芰荷,你先别激动,有什么事慢慢说……”
“芰荷小姐——”
老妇人脑袋一个灵光,猛把铁栅门下的小门打开,激动得两行清泪往褶皱如树皮的脸上流,“好孩子,都长那么大了,让我这个老婆子好好看看……”
老妇人握住她的手,氤氲的目光像是掉进了水里般,颤巍巍盯着她看,又哭又笑:“小时候就出挑,长大后更加不得了。”
眼泪砸到芰荷的手背上,喉咙哽咽着:“你小时候的手只有那么丁点儿大,还喜欢牵着我的手问,滑溜上头的掌纹,一玩就是一下午……”
芰荷记不得她说的一切,却静静地听,没有任何打扰。一番叙旧,老妇人这才想起来:“你不是去了英国吗?怎么突然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