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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二子夜

沈括仔细看那怪物外形,活脱脱就是前人笔记里的“牛头狱卒。”

“什么人闯我阴司?”一声暴喝从那牛头人处传来,“躲在暗处变以为我看不到你?哈哈,世上好路尔不走,地狱无门竟来投?”

那怪物拎着钢叉向这边走来,钢叉柄在地上摩擦发出沉重的响声。

沈括双脚疼痛不敢起身,他不知道此时若逃跑是否还跑得快,只能伏在地上不动,但愿那怪其实没看到自己,然而一动不动也做不到,全身如筛糠般瑟瑟发抖。

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误会了杨惟德,他说这座塔建在阴阳交汇地没错,塔下面镇压着什么通向九幽的邪道也是没跑,自己应该是不知天高地厚,误闯到了地狱里,这下麻烦大了。

不必抬头也可以感受到那个牛头怪正在走近,不仅是那柄钢叉上的铁环在哐哐作响,此刻甚至可以听到沉重的喘息也越来越近了。

原地躲藏无非自欺欺人,他振作着站立起来,拼了命向来时的塔跑,但愿能找到塔底的门,看看能不能顺着楼梯跑回去。

“阿婆,挡住那擅闯进来生人。勿要放跑了,抓去阎君那里好勾命销账。”身后又一声暴喝,震得耳膜生疼。

他拖着伤腿向前,那扇微微透出光亮的塔门就在眼前,却又看到前面挡着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形,看着如同一块巨石,却分明在动弹。

那“巨石”慢慢站起,一双铜铃般眼睛盯着沈括,起初双方还能平视,随着那怪站直,身形也暴涨起来。沈括只能抬头与它对峙。它拎着一条铁戟,却与身后已然咫尺的牛头不同,没有头上生角,而是披头散发,长了一张驴样长脸。

“想跑?”一个粗犷的悍妇声音从头上传来,“只怕阎君不许。”

“是马面阿婆?”沈括脱口道。这会儿他已然吓破了胆。早已理性无存了。

此刻之前,他从未想过这么荒诞的场面,自己活着能见到这两位阴差。即便在戏台上见过所谓的“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这对阴司勾人的夫妻,却都是人扮的,没曾想真见到了,竟然有二层楼高大。那喘着粗气的马面阿婆双手握住长戟缓步向他过来,再转身,拎着钢叉的牛头狱卒已然在身后不远。

他也顾不得膝盖疼痛,转身向斜里跑出去。那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倒是走的不快,两位一起向沈括过来。他回头看到,那牛头即便不算上头上牛角比之马面要高出不少。

黑暗中,沈括完全看不清去路,脚下不时踩进沟壑或踢到石头,摸黑根本跑不快。索性心一横,返回开宝塔的方向,想利用速度,绕过那两个略显笨拙的怪物。然而到了近前却又被这两个巨怪挡住。两人兵器太长,横在那里就很难从身侧绕过去。一时胆怯,不敢硬闯只能向唯一的光亮跑去。耳畔总有那挥之不去的念经声,也不知道哪儿发出的,只感觉一声声钻进心里,如梵音入窍,又万分提升了这地狱的恐怖。

那两点红光越来越近,眼前也越来越亮。前方好像有一道围墙,那两点红光就漂浮在墙上面。也顾不得害怕,他就如同拼命扑火的飞蛾般,奔向那两点红光,他已然无法奢侈到可以多想下一步再如何的地步了。

身后面牛头狱卒和马面阿婆,发出呵呵冷笑声,并没有追的太紧,似乎笑看着他自投罗网。他觉察哪里不对,就看到眼前两点红光飞升起来,巨大的骨骼和嘴脸轮廓已然清晰,哪里是灯笼?分明是一具森森的恶龙白骨。它就盘在那里,正居高临下看着自己。

耳边不息的诵经声始终挥之不去。他感觉自己完全坠入了阿鼻地狱中,既无处躲藏,不如认命得了。与那龙僵持中,又有两点寒光从巨龙骸骨背后升起,它比龙骨大得多,寒光映衬出一张恐怖苍白的人脸。这张人脸漠然呆板,两侧脸旁边,坠下锁链。

他感觉,分明是巨大的地藏王正俯瞰自己,是那样的诡谲庄严,那样的不怒自威。往后看,那两员地狱走卒正从容逼近。

他自知无路可走,决定放弃无畏的逃生,反正此身未做什么缺德事情,抓住也大抵不至于下油锅。

就听到一边黑暗中有人喊他:“勿停下,这边来。”

声音遥远而迟缓,慢慢飘进沈括意识中时,那先赶到的马面已经抡起了长戟要刺过来,似乎没准备按程序,先带人去阴司审问一下。

沈括分辨出,那是怀良的声音——是的,应该不会听错。

这位曾经的师长,忘年的老友,也是躲在暗处的不轨者,此刻是否还值得信任?他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浪费时间,转身向黑暗里钻过去。身后马面一戟刺空,她不光是走动慢,而且出手也不快。

“快,这边。”怀良的身影就在前面,但是看不到人。但是沈括毫不迟疑地紧跟过去。除了别无原则,还因为他仍然相信这个人。

耳边渐渐有了水声,那穿脑的诵佛声渐渐消失不见了。身后的两名地狱走卒也没有追赶来,它们似乎更害怕黑暗,那张悬在空中的地藏王的面孔转向了一边,似乎忘记了入侵者,也没有紧盯这里。

沈括跌跌撞撞向前跑去,也不顾跑进了一条齐腰的冰冷河流中,更忘记了手脚上伤口的疼痛。

前方渐渐又有了亮光,不再是什么悬在空中的亮光,而是可以看清是一条微微泛着光的水流。

前面河边,一名白衣僧人站立那里,就是怀良。他仍然微微发福,却穿着曾经那件袈裟。

沈括淌着水走上前去,爬上了岸。

和尚站在那里,脚边扔着一个面具。

沈括走到近前,和尚转过身。

“大师……”

“我没料到你能闯到这里来。阿弥陀佛,看来事情已无转圜余地了。”

“我……”

“不用说了。他们很快会赶来。你要活命,就赶紧沿着这条泉水向前,就能到地上。”

“这就是黄泉,你这黄泉,还还能到地上?”

“赶紧走吧,要不然走不脱了。”和尚摇头道。

“那你?”

“不须问我,你只管走,最好别回来。你再回来时,便是我下地狱时。哎……”和尚苦叹一声。

沈括刚想追问,就听到刚才来的方向,有嘈杂的声音,隐约还有火光闪烁并人头攒动。

“他们来了。”和尚平静道。

“是阴司里鬼卒?”

“……再不走就真死在这里了。”

沈括不敢犹豫,跳下这条浅浅的“黄泉”向前走,走了几步再回头,和尚还在那里站立,他大概猜到沈括满肚子的疑问,于是双手合十念叨:“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沈括转回头拼命向前跑,跑向前面光亮,他膝盖上的疼痛好了不少,脚下加快将身后嘈杂抛远。不知不觉到了一片水草中,水深已然齐胸,双脚站立在水底困难,必须双手划水才能前进。再抬头看时,那轮晦暗的月色已然在头上,回头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洞口。他心里想:难道从这里逃出地狱了?只道死后才被抓去阴司受苦没听说还有能回来的的,谁能想到,自己不但活着去了,竟还能逃出来?

突然感觉到血气翻滚,喉咙口一股腥味,一口鲜血正涌上来。他知道透支了太多精力,又被冰冷河水一激,可能就要晕倒。慢慢游向前走,要爬上岸或者至少找到一个可以扶住身子,避免跌倒在水里恐怕就活活淹死了。此时水已经没到脖颈,眼看前面月光下停着一排船只。他用尽最后的意识游到船边,用双手发力撑起身子上船时,人已然支撑不住。只半个身子爬进船舱便失去意识,一头栽倒下去,倒在一样不软不硬的东西上。

稀碎的梦境里,那些沿着黄泉紧追出来的地狱鬼卒舞着钢叉就在身后,几乎就要抓到自己。然而自己却逃进了光明中。那片蓝光笼罩了自己,拯救了自己。那片光渐渐变得刺眼而又寒冷,如同躺在了漂浮的冰上,这次不再有温暖的小狐狸钻到自己怀里了。寒冷一直持续。

二月二十二日 午时

他终于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堆麻布包里。

他从装满谷子的麻布袋子里站起身时,将赶船的船夫吓了一跳。船夫们正在说笑,说这些送到河北榷场卖的陈年发霉的谷子,只要天一暖和,就要有米粒大的虫子就钻出来,那些辽邦的北人竟然还会多出比往年一倍的钱买,岂不是蠢?

没料到话音刚落,何止米粒大小,一个破衣烂衫的大活人就从这堆陈年谷子里钻了出来,活生生站在所有人面前。

这些个正在船头烧水的船夫全都瞎蒙。他们提前一天将粮食码放到船上,只等城北五丈河漕门一开就向北入运河一路去河北,早上也没人检查粮食,却不知道里面躺着一位。

“这里是哪里?”沈括大声问。

“你又是谁?”

“问什么我是谁?我只问这里是哪里?”他虽然浑身是伤,衣服处处撕破,如同乞丐,然而此刻双手叉腰嗓门立涨,颇有些威势。

“这里是东京城外四十里汴河啊。”船夫怯怯道。沈括那种凌然的官威他是感受到了,不像假的。这些小民自然有些怕事,虽然也搞不懂这冒出来的到底哪位。

“快些,送我回去?”

“这位相公,这里是汴河,如何船只掉头送你回去,只能靠岸放你上岸,你自己雇车回去,可行?”

“聒噪什么,快快靠岸。”沈括大叫。

“此处也不行啊,你看我等这些运粮的船,首尾相连,单单我们一只也解不开。只能等到未时,前面纤夫停下吃饭时,才能让你上岸。”

沈括前后看,果然这运河里的船一只连着一只,只靠前头纤夫拉着走。他叹息一声,一屁股坐到麻袋上。那边两个船夫又试探着问了几个关于他到底是谁,怎么上船的问题,他都充耳不闻更不答。他又陷入到自己的问题里。

昨夜一幕幕从他脑海里迅速闪过,包括最后怀良站在岸边最后说的那句话:“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他回味几遍,终于琢磨出来了,地狱显然是没有的,怀良最后感怀无非是另有所指。一切的答案已然呼之欲出了。

又过了一会儿,船队终于停下。他赶忙上岸,雇了辆马车赶紧往东京去。

申正时分,他才终于回到老鸦巷。刚到门口,正碰上徐冲急匆匆从里面出来,两人几乎撞了了满怀。

徐冲举起马鞭,正要呵斥哪儿来的乞丐不长眼敢撞官差,却发现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

“莫不是沈兄?哎呀……你让我这一天一夜好找啊。你这是去哪儿了,包相公也都急疯了,怕你被妖怪吃了。”

“徐节级,赶紧里面说话。”

两人进了院子,沈括只在水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把脸,也来不及上楼换衣服,就把徐冲拉到当院角落。

“事不宜迟,赶紧去军头司请两队兵马,一队围住开宝塔。另外还有需在城北五丈河停粮船处,找到那里一处泉水流出的地沟,也要死死把住,不能走出去半个人。”

“为何?”

“来不及细说,我疑心弥勒教在城里的巢穴就在塔下面。”

“那,昨日你可等到怀良师傅,他与此事是否有关?”

“昨夜我确实等到他了,然而他是否涉及其中我也不知道,还得等我见到他再细细询问一番。你只管去相公处立即去请来兵马,守住那两处,先不要乱动,只要把手出口,不让里面人出来就行,只等我来。”

“你还要出去?”

“不错,我还要去一趟相国寺。看看那怀良还在不在。”

沈括也不敢解释太多,所谓言多必失,他还不想将和尚牵连进来,只撇下一脑门子糊涂账的徐冲,自己去后院牵出马来,纵身上马便向大相国寺疾驰而去。他心里对怀良的千般疑问,其实已经大抵有解了,此刻他只想当面问清最后一个疑问:“为什么要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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