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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六 巳时三刻

见沈括好一阵发呆,和尚自顾自又说下去。

“你看,里面有水火断谳之法,可惜后面似乎有图,却污损不可见了。”

和尚一言触发沈括心事,他凑过去看。果然看到有一篇的题目就叫水火断谳,后面配图被一篇污渍遮挡住了。

“水火断谳?”他自言自语念了两遍,这个词有些耳熟,他肯定不是第一次听到,再往下看。就看到下面写着:明断伪真,俱可用水火法谳断,用此法前,不可饮酒、食五荤、剃发、房事。

“不可饮酒?”

他突然想起,那一日小苹在京东路乡下被她亡夫家人所绑,藏在山上破庙。当时他从破庙后面接近想救她时,听到了里面一番对话,当时小苹讨要酒喝,然而那称做九公的老者就曾经说过,断谳前不得饮酒。

“九公?”他回想几天前追查那妖藩到树林里时,那几个贼人似乎提过这个名字。

沈括努力回忆最初见到九公时的场面,当时自己在船上,见到九公带着一群后生追到船下,被自己骗后跟着一条狗离开。又过几日就在宋州月老庙撞到,当时他也是带着一群人将小苹从月老树下绑了,带到那小山上破庙里。

他从未怀疑过小苹说的一切,包括这个九公就是她亡夫的父亲,然而他们在破庙的对话里并没有提过儿媳妇和公公这样的称呼,他们之间更像是差役和囚犯的关系。

断谳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心里再三自问。又一转念,既然后面有画,或许可以看到些什么。

“师傅,这绢帛上污秽挡住了里面什么画,能不能清洗掉这片污浊?”

“这个么,若是纸张便不行,这绢帛么也许可以。有没有酒?”和尚说道,他倒是什么都会。

“我去取。”

“再拿一个盆上来。”

沈括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在厨房里取了一瓶酒和一个铜盆上来。

和尚已经将长卷放在桌案上铺开,从水罐子里倒了些水在铜盆,将一条手巾放在里面,喝下一口酒含在嘴里,一下子喷到绢帛上。

然后用浸湿的手巾擦除那摊污浊。

怪异出现了,污浊渐渐被洗掉了,下面漏出了一幅画。上面文字写着:水谳法。画中一只装了一个人的木头囚笼被一根铁链吊着慢慢如水。囚笼里的画的人正喜笑颜开看着画面外的沈括。沈括被他这么一看,不由得脖子发凉。再看边上文字:“有可疑混入我教,或可疑叛教者,命其进木笼浸入水,凡一刻不死,则神谕分晓:为我教良善徒众非潜藏异邪伪藏之刃也,余众不得再做猜忌。”

这部分被污浊的画,沈括之前从未见过,所以他一直没搞懂这本邪书讲的是什么。弥勒教这类法术咒语书很多,大多是无稽之谈也不值得探究,却没想到这张污浊的画里,藏着这样秘密。

他接着看后面。

和尚手脚何其的快,已经将后面的污浊也洗掉,把剩下的酒都喝光了。

后面画的是一个嬉皮笑脸的人坐在火堆里。边上一样有一行字写着:“有被疑潜藏混入我教或叛教者,命其除衣入火,一刻皮肤无伤,须发无损,烟熏无涕泪者,神谕分晓,为我叫良善徒众,非异邪伪装也,众人不得再猜忌。”

看来这就是所谓的“水火断谳”之法。

他的脑子里飞速运转,以往种种闪现过去。只一瞬又想起和小苹相扶相携,从山里出来,当时被一伙差人拦下。自己刚想要将小苹公婆一家谋杀儿媳的事情告官,却被苦主小苹拦下,她当时说虽然夫家不仁,但她却不能不义,若是将她公公定了流刑发配,恐怕死在路上归不得祖坟,她也有亏先夫。

这些话当时听来合情合理,现在猛醒简分明就是掩饰。天下有什么夫家穷凶极恶,要把儿媳妇抓回去淹死的?又哪有遭了这样委屈却不肯告官,还要苦苦维护的?

“大师,我想……我想再下楼分辨一下尸体,我突然觉得,那位长者有些眼熟,可能我可以辨认出来。”

“哦。请自便吧,我就在这里歇会儿。”和尚没有展现出过多的好奇心,也没有追问缘由。

沈括一个人慢慢下了楼走到后院棺材前,那些棺材盖子还都打开着,他走到最后那具棺材前,仔细分辨了片刻。

这驼背老者与当日见到的那位九公面容焦黑,但是从身形面部轮廓看,竟然有八九分像。他突然间如拨云见日,想明白了很多事情。也许自己在正月二十八日夜,在宿州渡口遇见小苹时,她并不是被夫家追杀,追她的正是躲在这一带的弥勒教。

至于他们之间以前的故事不好推测,然而弥勒教是要将她抓去断谳某件事。按照楼上那本书的说法,一旦某人对弥勒教的忠诚受到怀疑,就可以通过水火断谳的方式判断是否有罪。

事实上,要在水下憋一刻,那是任谁都做不到的,这种方式无非是为了将被怀疑者淹死而已。但是即便是如此,和尚指控小苹用腹语假扮傀儡说话,也还是有些情理不通。她已然逃出木笼,等同于弥勒教一刀两断,怎么又会帮他们做那场戏?

然而脑筋又一转,当日她逃出木笼,本以为山上弥勒教会追杀过来。当时自己还担心自己瘸了一条腿,会拖累她逃走,然而却没有人追她。也许弥勒教众人没有追赶来,只因为把她逃出木笼当做通过了断谳?

若是这样也就说得通了。

他一个人站在死尸前,仔细琢磨所有这些事情,外面徐冲牵着马到后面。徐冲也是一脸焦急,本想在后院马棚安置了马匹再上楼告知沈括今天惊人发现,却没想到沈括站在棺材边发呆,倒是把他吓了一跳。

“沈兄,为何在这里观看死人?”

沈括这才从惊愕中转醒过来,看到是徐冲,赶紧追问:“可找到那古柳冈的山庄?找到小苹了没有?”

“找到了那山庄,然而山庄里已然人去楼空。附近院落也都空空如也,小苹和锦儿自然也不见人影。”

“那山庄走的空空如也,一活个人都没了?那些歌姬伶人,庄客庄丁也都没了?”

“是啊,真的是半个鬼影也没了。房舍倒还整齐干净,那大宅的厨房里还有些没带走的柴米,然而却没人了,问了附近山民,都说昨天白天突然来了几十辆车马,也不知道作甚,晚间就不见这山庄里往日灯火也不闻歌舞,早上有人进山,就看到这里面就没人了。你说奇不奇怪?”

“徐节级,还有一事劳烦你。”

“悉听差遣。”

“前日宫中,见到了那锦儿,大概她们主仆已经回到城里。劳烦打听她和小苹的下落。”

他说话时,看到和尚已经站在一边,不知道何时下了楼,也不说话,冷漠的有些刻意了。

“沈兄,这么急着找她们,可否有什么原因?”徐冲警觉问。

“徐节级此事说来话长,这位死者,似乎正是进京前在宿州遇到的小苹的亡夫家翁。”

“然而你前日分明说,这五人都是弥勒教教众?”

“嗯,也许我们都被小苹骗了。这件事我也一时也说不清楚,若小苹与弥勒教有些关联,此刻大概不敢回城,不如你先暗访那锦儿下落,看看小苹是否还在。若在……我有些事情要问她。”

“好,我这就去访。”徐冲听了个迷迷糊糊,又牵着马出去了。

此时,和尚才走上前,也是一脸的迷惑。

“难道,小苹也有嫌疑?”

沈括觉得和尚演得过了,前几日他还信誓旦旦说小苹以腹语冒充傀儡说话,这会儿却又做茫然状。

“大师傅,我也不想如此,然而……然而……”

“然而,又觉得她与那弥勒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是啊,若是能找到她,我想先问问她。”

“如今社稷将乱未乱,苍生安危只在一线,家国大事可就全仰赖你了。是心怀天下还是儿女私情,但凭君一念之间了。”和尚说道。

“大师,你是说……”

“阿弥陀佛,贫僧当年也曾一念救苍生,却换来一座骷髅京观。其中曲折利害,由你自行定夺。我还有些事情,先行告辞。”和尚说着转身就走。

“师傅,我还有事要你教我。”

“存中,这便是你的缘起,你的业障,你的命数,如何决定存乎于心,不必求问他人……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和尚头也不回走远了,他似乎不想背负这项责任,只让沈括自己站在这些死尸边,任由山一般的难题,砸向这个二十四岁的青年。

沈括回到楼上如同被抽掉了魂一般,他一直在内心深处抗拒小苹和弥勒教有关的任何念头,但是冥冥之中,这件事就要成真了。但是或许,他一念转过来:“或许她有她的说法?只是我执迷于外相,不知虚妄了?也许,大师最后这句话,就是想点醒我?”

抬头时,外面天色已经暗淡了。竟然已经是戌时,徐冲却还没回来,看来找不到小苹落脚处。也就是说她已然不在城里了。他又想起,在那山庄小院里见到小苹的最后离别时,当时她说:“也许你我命中犯冲,为你我好……也许我们也不要再相见了。”

看来她说的为你我好,是有深意的,因为她预见到再次见面必然没什么好事。然而这个面还是要见一下的。

正胡思乱想,就看到楼下面徐冲又牵着马进来了,这回他下了马直接将马缰绳丢给一名差人,然后冲进了小楼,可以听到咚咚的踩楼梯声,上来的如此急切,想必有事。

沈括心中一惊,如果没找到,他不该这么急切的样子。

徐冲转眼进来,抓起桌案上一盏凉茶就灌了下去。沈括在边上急切等待着。”

“可找到她们?”

“找到了。我去了小苹舅母家,也是人去楼空,然而又在赌坊里找到她的表哥,问他小苹去向。她那烂醉的表哥却不肯说,只说小苹不想见那命里冤家,我便一顿拳脚打得他鼻子都歪了。哈哈哈……”

“真成冤家了,恐怕她再不肯见我。”沈括叹息道。

“我打了那厮,然后偷偷跟着他,却见他去了那东鸡儿街对面,另一处宅子里亲娘处告状。只一会儿,就见他舅母批了件粗麻布衣服扮做老乞婆出来。”

“原来你有这番用意?”沈括猛然发现徐冲动粗其实还有巧思,就是为了让那舅母去通风报信他好追踪,只可怜了那表哥莫名挨了一顿老拳。

“那老婆子东张西望,鬼鬼祟祟,却不知道我自有些跟踪的本事,”徐冲得意道,全然忘了前几天骑马跟踪弥勒教教徒,在开宝寺附近跟丢的事情,“我一路跟出几条街,一直到了那朱雀门东壁,麦梨巷,发现那婆子进了一处院子。大门不算气派,然而却有古风,别致的很。”

“是小苹落脚地?”

“我偷趴墙头向里看,看到当院子里晾晒着一件红色衣裙,正是锦儿的。心里便有了七八分底细,再看到那婆子小心翼翼在门口说半天话,就耐性等着,转而婆子返回时里面又女子出来告别,又叮嘱了几句。我瞧的分明,正是小苹。”

“果然,她竟然回汴京了。”沈括惶恐道,他很怕面宿命中的再次相遇。

“可打听她们主仆回来多久?”

“已经找了爱搬弄的街坊打听过,说她们守寡回来后一直住此地,经常夜里出去白天再回来,街坊都知道她们的勾栏里的营生。前几天京城大乱也跟着一起跑了,以为去投了哪家富户,月内不回来了,但是昨天半夜又乘着两座轿子回来。”

这嚼舌根的缺德街坊知道的还真不少。

“她们家宅所在那朱雀门外大街,情形如何?行人可多?”

“虽是外城,也是宽阔大街,沿着蔡河两岸多是酒肆商铺,然而如今哪儿有行人?店铺多已关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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