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蚺。”
云卿刚一到五行山,便看到了等在清泉边上的云骁。
上一次留有记忆的父子相会,已经是数万年前的事了,至今,蚺仍不知道他体内有着螭的半颗心。
自螭听完蚺那个可笑而荒唐的愿望,罚他于清泉日日受万虫噬心之苦,也早已说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阿、大父。”
云骁不知道是按如今的称呼,还是先前那样喊云卿,犹豫片刻还是用了从前的方式。
“嗯,许久未见了。”
云卿落地,抬眸打量他与凤凰的攘地,父子俩之间气氛熟悉而陌生,过去与如今交织,不免让人错乱,只是眼下没有时间计较从前种种。
他直接问道:“你什么时候恢复记忆的?”
“就、您清除身上魔气,重返五行山结界时。”
“凤凰”给的鳞甲,确实原本就属于蚺,但蚺希望螭能先留为己用,不想还是被云卿让给了云骁。
毕竟当初是螭亲手拔下,只能由螭设法安上。
“我不想让你这么早就想起来自己是蚺。”
云卿幻化短剑,静静地感受剑上气息,轻声道:“你的心思太多了,我不喜欢。”
他不喜欢那个对自己居心叵测的蚺,更喜欢稚气不已的云骁。
“大父……”
云骁惴惴不安,“我、我已经知错了。”
能默默地看着大父就很好了,蚺已经没了那些痴心妄想,否则只会让螭更加远离自己。
“嗯,把我的心还给我吧。”
云卿轻轻擦了擦刀子,原来当初自蓝怀尘诞育萧昀时,那个噩梦并非空穴来风,他确实失过半颗心。
“阿蚺所有都来自大父,不敢有任何异议。”云骁闭眼承受。
云卿并不迟疑,手下动作轻而快,像一阵风。
他见云骁额上沁汗,想了想问道:“当初,我在这儿养伤。”
他指了指山顶方向,继续说:“你为何那么早想要降临世间?让我接连许久都做梦梦到你,这才求了娲神。”也给自己揽了不少麻烦。
“我……”
疼痛让云骁答得缓慢而断断续续,“我亦不知,大父,是后悔了吗?”
“不悔。”
话音落,血口消散。
云卿垂眸匆匆拢上衣领,“你先歇一会儿,等下去长安找空,该做什么、如何做,你比我清楚。”
“是。”
云骁赶在云卿消失前,急忙道:“您千万小心!”
既然山行那不需要云卿分心照应,那么也该找后土玄女问一问情况了。
如今心已完整,虽说不及先前强盛,但灵力较以往更加充沛这一点,足以让云卿心情愉悦。
御风留下的双头狼蜷缩在法术形成的牢笼中,云卿就这样托举着缩为拳头大小的双头狼,端坐后土殿正座,坦然自若。
“大人,您怎么这么快又来了?元君她还未归来呢。”
“按吾命令,立即召后土皇地元君归位,不得有误。”
璚华夫人忙道:“这……谨遵吩咐,只是不知大人所为何事?”
“同往极北之地。”
“是,即刻为您传话。”
云卿收敛不满,垂眸看脚边困在牢笼中的魔物,心中了然后土玄女从前的事。
天上正神每隔一段时间下凡历练,玄女殿下转世成为一国主君,勤谨治国,只是因天庭事务,不得不由天上仙插手,使得尊国接连战败。
身为主君,玄女殿下拼杀死在前线,事情本该就此了结,但由于仙人一时疏忽,至使敌国踏破她国的城池,国破家亡,百姓流离失所。
若说她因此怨恨天庭……只是云卿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后土元君脚踏洁白云彩翩然而至,盈盈福拜,瞥见云卿脚边的魔物时略皱了皱眉,但嘴边浅笑依旧毫无破绽。
“不知螣蛇护法前来,有失远迎,还望大人切勿怪罪。”
“吾有要事,还请玄女随吾前往极北寒地。”
白泽已经在那里等着两人了。
后土元君稍有迟疑,随后立即道:“大人客气了,能帮到您,是我的荣幸。”
“请。”
“大人请。”
说是前往极北,但等后土皇地元君定睛看着周围熟悉的仙山,忍不住道:“大人,这里分明是天玉山。”
“我若不这样说,怎么知道到底是谁想要御风死呢?”
云卿轻笑,放开双头狼,看着它夹着尾巴躲在后土玄女身后,面上笑意更甚,“想要不动声色地除掉御风,你找的帮手实在……啧,好了,我们还是先聊聊这双头狼的事吧。”
“它为何这样黏着——”
后土元君不待云卿说完,手起刀落捅穿双头狼胸腔心处,“大人,您说什么?”
她笑着擦去手上鲜血,“螣蛇护法,请容我先问一句,您是从何处弄来这双头狼,竟将它训练得与我亲近,意欲为何?”
意味深长的停顿后,她随手收起帕子,又道:“难不成您又去了魔界?哦。”
她作恍然大悟状,“早前我也略有耳闻,两万年前那场浩劫,全因螣蛇失职,如今、您怎么又与魔物走得近了?难不成。”
未尽之意实在难听。
然而后土元君仍未收起讥讽的笑,“天玉山之下的凡间地界遭魔物侵袭前,您可就来过这儿啊,还不止一次呢。”
“护法难道没有想解释的吗?”
云卿拊掌,“玄女的诘问真是处处正中要害。”
他低头抓起一把仙山土壤在手心搓了搓,随手撒到地上,看向她的袖子道:“不知可否借玄女殿下的帕子一用?”
“这是自然,毕竟您可是螣、蛇、护法。”
后土元君嘴角带着微笑,正欲双手奉上帕子,摸出一看,原本应该沾有黏稠魔血的仍是干净的!萦绕在鼻尖该有的腥臭魔气也全然消失,脚边双头狼的尸身也不见了!
“这、这是!”这是怎么回事?
云卿重新放出双头狼,同站在一旁的白泽点了点头,他看向脸色煞白的后土玄女,“我也有几个问题想请教您。”
“当日您发觉臣民受苦,怒极几次要找碧波仙人算账,但在您见过洛神后,怎么就再没提过这件事,自那不久,碧波仙人坠魔遭天道诛杀,这真的只是巧合吗?”
“您身为正神,为何借用惠芳仙子的身份多次到访天玉山,且从未对外提及山上有魔物,您该如何解释?”
“这双头狼是我今日方从天玉山所寻得,为何与您这般亲近?”
眼见后土元君的脸色越发难看,云卿也不欲与她多费口舌,化剑直指,“只能先委屈您困于此处一段时间,等我审问过刺杀御风的人,再放您出来。”
法术凝结成链,就要在她周围圈出一方牢笼,骤起,眼前场景猛然变化。
不周山深渊!
脚下深渊死水颜色如墨,寂静无声,格外诡异,令人惶惶无措。
忽然,蝗虫振翅声自水面传来,是死水怨灵!
双腿变作蛇尾,云卿挥剑扫砍上下左右聚集而来的怨灵。
“螣蛇,去死!”
后土元君咬牙后退,默念咒语将神力举至右手,化作灵球砸向云卿。
云卿亦是施诀,周围多了层法盾,驱逐怨灵的同时,以纯净的上古神力感悟那些怨灵。
眼看神力不能撼动云卿,后土元君随即沉入渊中,瞬间无数怨灵同样沉水。
水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极为轻微的异响,自水下传来,
“嘶!”云卿瞬间升至侧后百丈高空。
只见一浑身漆黑的庞大三眼魔物用血盆大口撕咬方才两人所在之处。
魔物口中腥气十分重,哪怕离了几十丈都能闻到臭味。
这鱼蛟怪的薄弱点是额头上最中间那只眼睛,刺中必死。
利剑脱手,直飞至身后。
后土元君大惊失色,仓皇躲避,仍被剑割破了肩膀,她捂住伤口厉声道:“不愧是上古神兽!”
那鱼蛟怪有着蛟头蛟爪鱼肚鱼尾,漆黑的鳞片坚固异常,偷袭不成便再度入水,此刻已游至云卿下方,正在等待后土元君的指使再次出水偷袭。
“玄女殿下,当真要执迷不悟吗?”
“我误入歧途?我只是想为我那些臣民苍生讨回公道!你与我同样守护苍生,凭什么要阻止我?”
云卿伸手召回利剑,眼神依旧怜悯,“因为你不该拿现在的苍生扑救当年的错漏,你想要的,不只是一个公道,还有……”
巨大的咆哮声自下方袭来,腥臭的气味让云卿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却依然不躲不闪待在原地,说出玄女的真正目的,“你想要独一无二权力地位。”
后土元君眼神一变,知道鱼蛟怪即将死于螣蛇剑下,她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螣蛇向下俯冲刺杀鱼蛟怪额中瞳孔,那么他的后背就没有防守。
“胡说!天道就是这样骗你的?我只是想为臣民讨回公道!”
她划破左手食指,悄然被至身后,心中默念咒语,召唤她的杀手锏。
云卿身后,是忽然显型变大的血盆大口。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长剑幻化出六个残影,残影向后刺杀九足鱼怪,提剑直刺玄女眉心,“天道念你因心系苍生而走火入魔,可以留你一命,玄女,早些悔悟。”
“天道?”
声音凄厉尖锐,眼前哪里还有温柔端庄的神女?狞笑嘶喊自远处传来:“你说的好听!可那些无辜受死的百姓,他们做错了什么!要让这虚伪的天庭决定他们的生死!”
“玄女殿下,您走火入魔了。”云卿驱剑再度刺向后土玄女,“您如何要向天庭复仇我不管,只这人间是娲神娘娘留下的,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您对他们动手。”
“你我殊途!无谓争辩!”
“那就,一决高下。”
挑剑捅穿魔心,听着已入魔的后土元君口中发出凄惨叫喊,云卿手中动作也没有慢下来。
以掌心火点燃后土元君身躯,回到天玉山却不见白泽,他暗道奇怪,分明约定好就在此处等待。
脚下土壤忽而坍塌,无端失力,不能稳住身躯。
云卿直愣愣摔落,幸而砸在一处水塘中,紧接着便被渔网兜住扯到岸上。
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些不成句的字词,听上去诡异古怪。
紧接着,周遭呼啦围来一群人,个个眼中有着打量和惊讶。
议论声如大大小小的鼓面发出的嘈杂喧闹,吵得云卿头脑发胀,晕眩到连村民的脸都看不清,直到蛇尾被粗棍子重重戳陷在地,疼痛让他终于回过神,这才听清楚众人的话。
“大家快来看!这是个什么东西!”
“像人,又不是人,人哪会有尾巴!”
“妖!这是个蛇妖!”
“啊?妖会害人吧!”
“烧死他!”
“对!把他烧死!”
“否则咱们这就要出大事了!”
他不是妖,他不是蛇妖。
云卿几欲分辨,却只能发出“唔唔”声。
他说不出话,只能像牲畜一样被网兜在地上拖着走,粗砺地面磨得脊背生疼,可是眼下他没有余力反抗,任由村民拉着自己丢到地窖。
“找人看着它,等下收好柴火就把它烧死!”
地窖昏暗不见光亮,满是灰尘的地面扬起阵阵飞灰,呛得云卿接连咳嗽,浑身湿漉漉黏在身上,素衣沾泥,尾尖还缠着枯黄叶片,处处狼狈不堪。
等恢复了力气尽快逃走。
蜷缩在冰凉潮湿的地面上,冷得他不停打哆嗦,奇怪,分明已经拥有完心,为何还是如此畏寒?
好冷啊。
云卿费力睁开眼,咬紧牙关拼着劲扯开渔网,匍匐爬到梯子旁,蛇尾似乎坏了,垂在身下绵软无力,他只能用手扒着梯子向上攀爬。
离开这里,找云骁!
只是村民们的脚步声接近,云卿慌忙躲到杂物堆后,希望不被发现踪迹。
“国师,那蛇妖方才还在这里呢,转眼便不见了,莫非使用妖法逃走了?”
“稍安勿躁。”
熟悉声音令云卿不由激动,掐紧手心屏息以待。
是山行!山行来救自己!
“那蛇妖气弱,正是捉拿他的好时机,你们先出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进来。”
“真是麻烦国师大人了!”“幸亏有您,否则那蛇妖不知要害多少人呢。”
云卿屏息紧张地等待村民离开,接着急忙坐起看向山行,满腹委屈令他声音哽咽,他不是蛇妖,更没有害过人。
村民们怎能凭一条蛇尾就笃定他伤过人呢?